<>夏祥假装没有看到眼前的一幕,直接忽略了江小七对他身为县尊的不恭,而是冲董断点头微笑:“董断,本官确实没有切身体会过为人父母的不易,不过,本官却有一颗爱民如子的赤子之心,付科当众谋害本官一事,暂且不提,本官且问你,董现为何投河自尽?”
董断浑身一震,不相信地直视夏祥的双眼:“县、县尊可是要审理兄长投河一案?”
夏祥淡然说道:“本官只是在审理付科当众谋害本官一案的同时,连带了解一下董现投河一案的经过。你是付科当众谋害本官一案的人证,也是受害者,凡是与本案有关之事,都可以和本官说说。”
董断犹如拨云见日,哪里还站立得稳,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夏县尊在上,请受小民一拜。”
夏祥却心潮涌动,身为百姓的父母官,为民做主本是本分,却因裴硕章之推托而成了为官者对百姓的恩赐,若是长久如此下去,官官相护,怎能不令百姓心寒?
“起来说话。”夏祥恩威并施,又朝许和光微一点头,“许县丞,今日并非正式审案,让董断、王先可、王孙氏坐下答话。”
许和光点头称是,心知夏祥是有意缓和刚才的一怒之威,忙诚惶诚恐地示意衙役搬来座椅。王先可和王孙氏歪了半个屁股,小心翼翼地坐在一边。
董断却并不坐下,站着说道:“小民就不坐下了……夏县尊,家兄经商,每年都要南下泉州半年,商人重利轻别离也是无奈之事,董李氏却不守妇道,和严孙私通也就算了,还想谋财害命,要害死家兄掠夺家兄辛辛苦苦积攒的万贯家财。家兄在市乐虽非名门望族,却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
“可是市乐董现董员外?”许和光为之一惊。
“正是。”董断答道。
“原来是市乐董半城。”许和光早就听闻董现投河之事,只因近来诸事缠身,无暇多想,只当成一件常见之事,滹沱河河水充沛,淹死人之事时常发生,不足为奇,虽是邻县之人,他也没有放在心上。
也和得知夏祥即将上任,他一心用在如何应对夏祥到任,让他顾不上分心有关。此时听到前几日轰动一时的投河自尽案的死者竟是市乐巨富董现,他不由心中一凛。怪不得夏县尊途经市乐,无意中撞见董断拦街喊冤,非要大费周章带董断一行前来真定,原来夏县尊是早有谋算。
高明,实在高明,没看出来夏县尊如此年轻,竟是如此工于心计的贪官,特意问及董现投河一案,显然是想从中捞些好处。董现号称董半城,是说董现的财富可以买下半个市乐城,可见董现财力之广。夏县尊审理董现之案,必定油水充足。
想通此节,许和光心中暗暗讥笑夏祥太过迫切了,手也未免伸得过长,连邻县巨富的主意也打。裴硕章也是,虽事关离任考核大事,也不能放任不管,到手的肥肉不拿,也太小心谨慎了一些。换了是他,必然要接手此案,好好审理一番,反正可以找到替罪羊下狱,再狠狠敲上一笔,名利双收,然后高升而去,一举两得,多好。
可惜呀可惜,裴硕章太胆小怕事了,竟然怕惹事上身,生生将案子推掉了。许和光暗暗惋惜的同时,不由对夏祥高看一眼,夏县尊竟是一个如此有眼光有魄力有贪心的知县,说不定以后跟了夏县尊,还大有好处可捞。和市乐相比,真定的巨商才是真正的富可敌国。不说别家,只说城东徐望山城南马清源,二人的生意不但北到漠北南到泉州,还有商船远赴南洋。
除了徐望山和马清源之外,好景常在也是真定巨富之一,不,应该说好景常在才是真正的真定首富。相比之下,他的广进商行还差得不少。
董断继续说道:“小民早已察觉到了董李氏和严孙的私情,奈何家兄不信。小民无奈之下,只好出了一个下策,让家兄提前回家,撞见了董李氏和严孙的苟合。原本以为家兄会休了董李氏驱逐严孙,不想家兄太过仁厚,居然相信了二人要痛改前非的假话……”
“我劝家兄无论如何也要赶走严孙,家兄嘴上答应,却架不住董李氏的再三哭诉,宽限严孙一个月,限令严孙在一个月内厘清账目,收拾行李走人。不料突然家兄有生意要谈,急急南下泉州。在泉州,家兄结识了寻找儿子下落的马小三夫妇。二人年老无依,家兄心善,欲收养二人,为二人养老送终。不想带二人回到真定,却是让二人走上了不归路。家兄和二人回来后,不出三日,不知为何,三人就连夜前往真定滹沱河,投河自尽了……”董断眼圈一红,眼泪夺眶而出,“我和家兄从小父母双亡,马小三夫妇勤恳善良,是多好的一双老人家,我当二老如亲生父母一般孝敬,谁能想到,董李氏和严孙蛇蝎心肠,连二老也不放过!”
夏祥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了董断的叙述,问道:“董断,本官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是董李氏和严孙害死了董现和马小三夫妇,你可曾亲眼所见?”
“没有。”董断瞬间气势大减,片刻之后却又直着脖子说道,“虽然小民没有亲眼所见,但但凡是明白人都知道家兄和马小三夫妇必是被董李氏、严孙逼迫而死。”
“本官判案,审的是条理,看的是证据,不是只凭你一面之词和想当然的认定就判定董李氏和严孙有罪。”夏祥一拍惊堂木,一脸威严,“董断,若你拿不出可以让人信服的证据证明董李氏和严孙是害死董现、马小三夫妇的凶手,本官就判你一个诬告之罪,重打五十大板。”
威压恐吓之下,必有所求,许和光冷眼旁观,暗暗发笑,夏县尊是不是断案如神的青天大老爷姑且不论,至少在明敲暗打索要好处上面,无师自通,是一个天生高手。董断想要打赢官司,不拿出真金白银孝敬夏县尊,想都不要想。
董断脸色阴晴不定,变幻数下,冷笑出声:“果然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夏县尊,小民在市乐递不上状子,在真定打不赢官司,就进京告御状,一定要为家兄讨还公道。”
“公道?公道在哪里?”夏祥哈哈一笑,起身来到董断面前,“公道不是你一腔义愤,也不是你报仇心切,公道是在合情合理之下的推断,是人证物证俱全的铁案,董断,你一心认定是董李氏和严孙害死了董现和马小三夫妇,你有没有想过,董李氏和严孙是用何种法子逼迫董现和马小三夫妇从市乐跑到真定投河自尽?董现和马小三夫妇为何一不反抗二不报官,非要连夜去投河自尽?三人连夜前往真定之时,你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可有人证?董李氏和严孙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可有人证?”
“小民、小民……”董断被夏祥的一番话问得连连后退,“小民当时正在睡觉,并不知道家兄和二老连夜赶往真定,若是知道,必定阻拦他们。小民独居一处,并无人证。董李氏和严孙各自在房中睡觉,有丫环作证。”
不但许和光暗中一惊,佩服夏祥的心思缜密,就连马展国也是暗竖大拇指,为夏县尊一针见血的质问而叫好,同时也十分惊奇夏县尊刚中进士就上任了知县,并未有过审案经历,怎会如此清楚案件如何审理?怎会如此明白董断话中的漏洞?当真是奇才怪才。
“这就是了。”夏祥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道,“若是董李氏和严孙状告是你逼死了董现和马小三夫妇,你百口莫辩。”
“小民冤枉,小民怎会谋害一母同胞的兄长?”董断连呼冤枉,急急辩白,“夏县尊,小民和兄长相依为命,手足情深,为何要加害于他?”
“谋财害命。”夏祥轻描淡写地吐出了几个字,仿佛可以一言定人生死的话可以随便说说一般,“董断,本官倒觉得,董现一死,董李氏和严孙入狱,董家的万贯家产全部落入你一人手中,你才是最想董现跳河自尽之人。”
“小民,小民……”董断情急之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夏县尊,小民不是杀人凶手,小民冤枉。小民绝无谋害兄长之心,就算小民想要谋财害命,小民也绝无本事让兄长跑到滹沱河投河自尽。”
许和光瞪大眼睛,想不明白夏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他却越来越坚定地认为夏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贪官,不由又暗暗替裴硕章惋惜。天大的好处到了嘴边,却被夏祥顺手牵羊拿走,可惜了,太可惜了。裴硕章也不想想,董现一死,万贯家财不是落在董李氏头上就是落到董断手中,不管最后判谁有罪,另一方都会对县尊感激涕零,难免要重金酬谢。
夏祥夏县尊真是聪明人,肯定早就打好了主意,恐吓董断,让董断知道利害关系,董断若是聪明的话,必定会乖乖地送上好处。否则夏县尊官字两张口,非说是董断谋害了董现和马小三夫妇,董断也是百口莫辩。再用重刑的话,董断一介书生,必定会让招什么就招什么。
高,实在是高。许和光眯起了眼睛,心中不无得意地想,夏县尊如此贪财倒是好事,真定县巨富为数不少,以后不愁没有官司可打。官司一打,银子花花来,他跟在夏县尊身后,多少也能沾些便宜。好,就这么定了,以后要想办法多让夏县尊审案才是生财之道。
马展国却是心中犯起了嘀咕,刚刚他还觉得夏县尊有审案天赋,说不定又是一个和传说中的包青天一样断案如神的清官。现在他越来越不明白夏县尊为何要说董断是杀人凶手,莫非夏县尊是想威逼董断,好收取什么好处不成?
“起来说话。”夏祥轻松地双手背在身后,示意马展国扶起董断,“在本官面前,不必动不动就下跪。”
董断却不肯起来:“县尊,小民确实不是杀人凶手,还望县尊明鉴。”
董断前倨后恭,原来的傲气全然不见,此时接连喊冤,不由许和光暗中鄙夷董断没有骨头,才几句话就被夏祥吓住,一点儿也不知道拿捏一二,接下来夏祥狮子大开口,董断还不得任由夏祥漫天要价?
马展国一用力,强行拉起了董断。董断还想再争辩几句,只听锁链声音一响,付科在丁可用的押解下,上堂了。
付科披头散发,横眉竖目,一副放荡不羁的游侠形象。上堂之后,昂首歪头,仰望屋顶而立,看也不看夏祥一眼。
“你可是付科?”夏祥神情不变,淡淡地问道。
“正是在下。”付科傲然地看了夏祥一眼,咧嘴一笑,“夏县尊初出朝堂,才到地方上为官,地方上的许多规矩恐怕还不知道,也不清楚在下是什么来历。无妨,我不和夏县尊计较,只管放了我,之前的事情就一笔勾销,我不会记恨夏县尊。以后夏县尊在任上有什么为难之事,不管是真定还是市乐,哪怕是周围府县,都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力而为。”
许和光、马展国、丁可用和杨江都大眼瞪小眼,谁也没有想到付科会如此嚣张,公然在公堂之上向县尊叫板,几人不约而同地心想,也不知道夏县尊该怎么回应付科。
许和光更是不无恶意地想,夏县尊上任第一日就接手了如此棘手的案子,不怪别人,怪只怪他自己非要揽事上身。付科虽然只是市乐一带的一个泼皮无赖,却深得裴硕章器重,许多官府出面无法办到的事情,都交由付科处理。付科接手之后,从未失手,无不手到擒来。如此一个黑白通吃,在市乐纵横十余年而不倒的角色,会没有靠山和后台?夏县尊到底年轻,非要抓付科前来真定,请神容易送神难,说不定付科会让夏县尊栽一个大大的跟头。
付科到底是什么来历有什么后台,许和光也并不十分清楚,但他在官场多年,心里明白如若付科背后无人撑腰,早就下了大狱,怎么可能在市乐横行多年而安然无事?
夏祥默然一笑,付科口气之大,让他震惊的同时,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付科此人,必定大有来历,绝非普通的泼皮无赖,他有意抓付科前来真定,虽是一步险棋,却有可能助他在真定迅速打开局面。
真定是大县,又是富县,更是府县一体的重地,既有知府崔象在上,官大一级压死人,又有诸多世家、巨商盘踞,关系交织,联姻、通家之好以及各种人情世故盘根错节,绝非他一个小小的知县可以撼动。当然,夏祥此来真定为官,并非是想改变真定现状,只是想尽他所能,为皇上分忧为百姓做主就足矣了。
但在此之前,他首要先看清真定的龙潭虎穴之中,到底藏了几条龙几只虎才行,不能鲁莽行事,以免被龙虎所伤。
“付科,你在市乐当街行凶杀人,当众谋害朝廷命官,你可承认?”夏祥脸色一沉。
“承认,是我干的,我当时本来是想杀了王先可。”付科转身瞪了王先可一眼,哈哈大笑,“可惜了,没杀成。王先可,要不是夏县尊救你一命,你现在已经入土为安了,你还真是命大,老子想杀的人,你是第一个没死的,你可以引以为傲了。不过我得声明一点,当时我并不知道你是堂堂的县尊,若是知道了,断断不敢谋害朝廷命官。”
“这么说,如若本官不是朝廷命官,是平民百姓,你杀便杀了?”夏祥怒极反笑,笑容意味深长。
“杀便杀了,还能怎样?平头百姓,命贱如纸,每日不知道死上多少,谁会在意?”付科放声大笑,带动身上锁链哗哗作响,“朝廷命官就不一样了,毕竟有功名在身,又是吏部任命,天子代天牧民,官员受天子之封,分牧天下,不是平关百姓所能相比的贵命……”
“好一个贱命贵命。”夏祥着实被付科的一番话气着了,付科不是朝廷命官,没有功名在身,按照他的说法,他也是平头百姓,贱命一条,却轻贱自己,真是可笑可恨可气,“杀百姓不犯王法,杀朝廷命官就犯王法了?”
“犯不犯王法,还不是朝廷命官一句话的事情?”付科嘿嘿一笑,举起双手,晃动手上的锁链,“夏县尊一句话,我就得披枷带锁。夏县尊再一句话,我就是清白之身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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