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起一月间,南城轰动全城的大事儿,非周明两家女儿婚嫁典礼莫属。
整座古城在时隔近几百年后再度满带红妆。
从栖霞山脚到秦淮河畔,每一顶画舫都笼上了红色的轻纱,每一根石柱都挂上了明媚的灯笼,每一段长街都点缀了绣满祝福的锦缎。
张灯结彩,彩绣辉煌。
十里红妆,莫过于此。
空运而来的玫瑰经由花艺师的巧手布置在婚车经行的路上,彼时恰恰是新雪初霁,山峦峰顶尚有晴雪,而沿街却有八十万朵热烈而娇艳的鲜花盛放——
恍若春日都提早到来,空气中都是馥郁的芳香。
满城都是随着凉风飘摇招展的红绸,印着双喜的灯笼与沿途不绝的玫瑰相互呼应。
五步一貌,十步一景。
而由明家别墅到盛光酒店的这一段路更加被装饰得好似加长的红毯。
层层密云被晴日拨开,天光便如同流泻的瀑布,沛然而下,一方蓝天被染得湛然明媚。
周自恒就站在红毯的尽头,等待着属于他的新娘的出现。
冬日设宴在室内,周冲挖空心思布置会场,提前一周就暂停了酒店营业,大厅被此起彼伏的红色帷幔围拢,簇新的双喜在每一个角落都能瞧见。
乐曲声悠扬流转,周冲也哼着小曲招待来访宾客。
何董事携着重礼而来,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金融操盘手,也忍不住夸赞道:“大周总真是大手笔啊!”
大抵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周冲较寻常时候更要英俊潇洒几分,穿着笔挺西装,忙活着也没时间抽烟,面上却依旧乐呵呵一片,摆手寒暄:“哪里哪里……”
他话是这么说,语气却不见得半点谦虚。
周冲素来是个爱炫耀的人,一点点成绩要嚷嚷地天下皆知才好,而今时今日,是他唯一的宝贝儿子结婚,关乎着老周家传宗接代的大事,是血脉沿袭的象征,十里红妆周冲都嫌少,恨不能把一座城都挂上大红喜字。
何董事揣摩周冲心思,相当上套地说了些好听的祝福话,类似于“早生贵子”“三代同堂”“儿孙满堂”一类的辞藻。
这些漂亮话,就算已经听了一早上,周冲也不会觉得腻味。
周冲活到五十岁,见过风浪波折,也享受人生乐事,厮混十里洋场的肆意不再,他如今最大的企盼,便是能抱上一个粉雕玉琢的金孙孙。
因为存有这番心思,周冲将何董事带到周自恒身边,好叫周自恒也听听“早生贵子”的劝告。
何董事笑容可亲,周自恒却心不在焉。
面对宾客一箩筐的祝福语,周自恒只是点头再点头。
他不但没有心思搭理何董事,甚至都没有闲工夫打理受他邀请,为他挡酒的四名伴郎。
周自恒滴酒不沾,岑嘉年却酒量惊人。
因为肩负重任,岑嘉年颇有自豪感,于是也开始调侃起心神不宁的周自恒:“我说横哥,迎个亲而已,紧张成这样,不至于吧?”
有多紧张呢?
周自恒先前是等在厅堂的,尔后坐立不安,等在了大门口,最后实在忐忑万分,直接在路边翘首盼望。
周自恒也自知今日情绪调整不当,但毕竟是人生大事,娶妻洞房头一遭,焦急一些也是在所难免的。
他万分坦然面对岑嘉年的调侃,竟也能抽出心神反讽一句:“这是成家立业的大事,你一个人过日子,可能并不能理解我的心情。”
他言语简短,内涵却极为丰富。
好比是用语句勾勒出一条楚河汉界,界限那边是即将过上幸福二人世界的周自恒,而界限这边,是单身已满二十五年,还未能觅得佳人的岑嘉年。
单身是一把刀,刺中的不只有岑嘉年一个。
才结束几轮相亲的陈修齐保持沉默,浪子回头多年的薛元驹悲怆不已,只有年纪轻轻的钟晨幸免于难。
而恰逢此时,白杨携着妻子孟芃芃到场。
白杨如今是一位身手矫健,英姿勃发的特警,供职于南城公安局,人如其名,生的有如戈壁滩的俊秀林木,不蔓不枝。
就是这样一个在外威名赫赫的人物,在妻子孟芃芃面前却伏小做低,态度殷勤,鞍前马后,照顾实在是非常周到。
不仅在楼梯口搀扶着孟芃芃,走在平地也时不时小声提醒,孟芃芃并不理睬他,清冷的一张素白小脸绷着,疾步快如风,白杨委屈不已,又只能默默跟上,再度重复叮咛。
“芃芃……怀……怀孕了。”白杨咕噜噜转着眼珠子,捏着自己的西装,小声和周自恒交代。
出于对老大如滔滔江水般的崇拜之情,白杨在告知喜讯后,决定给予老大最好的祝福:“老大,祝你和嫂子也早生贵子。”言罢,便又匆匆跑到孟芃芃边上,双手撑着孟芃芃的腰。
早生贵子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期盼。
但白杨用了一个“也”字,周自恒推己及人,忽然也尝到了被刺中一刀的滋味。
如鲠在喉,却要违心应和。
周自恒向来是一个赶早的人,赶早认了个媳妇,赶早交了个女朋友,赶早同居,至少在一众伙伴里,他算是赶早结婚了。但此时此刻,周自恒思前想后,依旧认为自己落后白杨许多。
红毯从阶梯上向下延伸,银白色的公路也附上了粉色花瓣,晴雪洗过的山岚黛翠,周自恒听闻大厅里传来的协奏曲,不禁更加焦灼,举目望着公路尽头。
他今日穿着正式的燕尾服,纯黑的颜色衬得他气质卓然,袖口露了一圈白色的衬衫,绣有金色云纹,那段云纹一路往上,隐入领口,恰好映衬他弧度优美的下颌。
周自恒是生的非常好看的,下颌都堪称完美,弧度再凌厉一分便显得刻薄,再圆润半点便显得臃肿。但这并不是他身上最惹人瞩目的优点,他的一双眼睛,才真真是灿若星辰。
周自恒无心向宾客展现他的风姿仪态,全神贯注于煎熬的等待中。
这一幕恰好落进与人寒暄的何董事眼里。
何董事除了为周冲演过一场“山海基金”的大戏,与微言还有更深厚的联系,他一手促成了微言与巴克莱的合作,也买入了公司上市后的大批股份,因此,在这几年中,与周自恒颇有往来。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年轻有为的商界新贵从来气定神闲,初出茅庐就已经有大将风度,经年磨砺后更是不动如钟,而此时此刻,他站在楼梯下方,于路口翘首期待的背影,像极了哭倒长城的孟姜女。
他宛如一尊望妻石,一张英俊的脸上写满迫不及待。
何董事并不笑话周自恒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未婚妻是那样一位美人,再多焦急难耐一些,心情也是值得理解的。
而明玥也并未真的让周自恒等成望妻石,阳光略有倾斜的一点十三分,她从花车上提着裙摆,缓缓地走了下来。
那是一席绛红色的婚纱,裙摆曳地,落在长长红毯之上,婚纱是一字领的设计,融入古典元素,以金线暗绣凤凰,几千颗水晶钻石被打磨成月亮和星星的形状,点缀在曼丽的轻纱大摆之上。
丝缎与蕾丝在胸际衔接,若隐若现显出一段精致的锁骨。
明玥是真正的肤白胜雪,绛红色的长裙使她看起来有如葳蕤自生光,精妙世无双的乐府美人,长长的黑发挽起,红色的薄纱盖头盖住她的后背。
明岱川为她撑着一柄黑伞,竹节伞柄,黑缎伞面,这是仿古婚礼的风俗,是对新娘的呵护。
她就站在这一把黑伞下,慢慢地、慢慢地朝着周自恒渐渐地走来。
裙摆宛如堆积的流云,在红色的地毯上荡漾,裙摆上的月亮和星子交织出一段璀璨的星河,让她看起来宛若一朵灼灼盛放的红莲。
好像伸手就在眼前,却又好像遥不可及的一场美梦。
周自恒立在原地,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加速流动,心脏也开始加快跳动——
若要他讲,他已二十六岁,见过商场刀光剑影,也领略过应酬觥筹交错,他该是镇定自若,运筹帷幄,就算面临微言生死攸关的当口,也能沉着面对。
经历造就不凡的眼界和心境。
但随着明玥朝他走来,她穿着精巧的高跟鞋,踩在红毯上无声无息,可周自恒却听见,听得一清二楚,像是一支有节奏的鼓点乐曲。
而他自己的心跳声,有如骏马在奔跑,足蹄大起大落的跌宕声,“咚咚咚咚”大得很。
为什么会如此呢?
周自恒想,大概是他盼望这一天,这一刻,真的盼望了太久太久了吧……
行动会顺遂心愿,他以为自己尚置身梦中,手却已经伸出,将明玥手腕攥住,一并朝着婚宴大厅走去。
明玥的手冰冷柔软,似无骨般,在轻轻颤抖,与他火热冒汗的手掌相较,便中和了两人的温度。
她也在紧张。
在紧张什么呢?
周自恒认为明玥大概和他想的会是一样的,而这个念头刚刚兴起,自己的情绪尚不能十分稳定,便已经低声开口安慰明玥:“别紧张。”
明玥收到了他的关怀。一路跌宕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个宣泄口,她也小声回应周自恒的话:“可我真的很紧张。”她微微抬起头,扬着下巴对着他,“你看看我的口红有没有花掉?”
明玥寻常只做素净打扮,不常涂脂抹粉,偶尔涂点口红,画画眉毛,便已经姝丽非常,而眼下,她不仅淡扫蛾眉,朱颜红唇,眉心还缀了一枚镶红宝石的眉心坠,珠钗勾着未盖起的头纱。
她仅仅只对周自恒露了小半边侧脸,却也堪称花容月貌。
周自恒稍有晃神,不禁呆住了。
这是他少有的神情,而明玥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不能辨认出来,她不仅没有辨认出来,还将自己的唇往周自恒一方凑了一点,重复道:“你帮我看看口红花掉了吗?”
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呢?
明玥不等周自恒询问,便自己坦诚:“我在花车上把苹果咬了一口……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好饿,又好紧张。”
她手里攥着一枚苹果,没有捧花,象征“平平安安”。
明玥神色愧疚,攥着苹果只露出完整的一个面,如同一只做错事的小奶狗,垂下脑袋。
花车载着她一路前行,穿过十里红妆的街市,行人在两边看着热闹,明玥就忍不住将苹果咬了一口,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下了花车。
她小心地把苹果藏好,却又开始担心妆容不整。
周自恒被她逗笑,紧张心绪顿时一扫而空。找回稳定神思后,周自恒不但安慰她口红颜色漂亮,更不着痕迹地替她换了一枚完整的苹果。
跨过火盆与马鞍,捧过新茶呈双亲。
大厅里宾客停杯驻足,音乐华章也接连转换,红烛彩照,满堂辉煌,明玥与周自恒跪在绣塌上,将茶水呈递给父母。
周冲向来大方,给足了改口费,但他未曾料到的是,周自恒在此时此刻,叫了同样端坐在高堂上的苏知双一句“妈”。
苏知双尚能算镇定,却也忍不住热泪盈眶,而周冲心中却实在是百感交集。
他的儿子,周自恒,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叫了一句“妈”。
这一句称呼,让周冲直到站上了发言台,握住了话筒,还是怅然未觉。
煌煌灯火辉映红烛摇光,周冲深吸了好几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份演讲稿,他的目光扫过苏知双,又扫过明玥,最后凝在了周自恒的身上:
“今天,我的儿子,周自恒,终于——结婚了。”
他以这样一段话开口,言语间饱含情意
“我站在这里,并不是作为一个集团总裁做什么成功学的指导,我站在这里,仅仅是作为周自恒的父亲,想借着他成家的大喜日子,说说我的一些心里话。”
周冲顿了许久,他握着那一管银色的话筒,手指关节有些颤抖,良久之后,才露出一个欣慰的笑脸:
“诸位,我周冲有幸,给周自恒当爹已经有二十六年一个月零七天了,折合天数,整整是九千五百三十五天。”
“在二十六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来到我的身边,至此开始,我就不是一个人独身在这世界上了。”
“不怕各位见笑,说句老实话,我周冲其实是一个初中都没有毕业的粗人,肚子里也没有多少墨水,更挤不出多少文采,我给我的儿子取名叫‘周自恒’,是取自我知道的,为数不多的一句诗——‘野渡无人舟自横’。”
“我从大兴安岭走出来,十年野渡,无人相伴,而从那一天开始,我也有了一个家了。”
“这个家里有笑。”
……
【什么我喝了这么多牛奶,就是不产奶呢?】
【我还没有娶她回家,怎么可以看她光光?】
……
“这个家里有泪。”
……
【我们可以不要那么多钱的,我们也可以不要盛光。】
……
“这个家里有叛逆。”
……
【我交了白卷。】
【那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你有小老婆,你天天晚上陪着她们,你去找她们啊!让她们给你生一个合你心意的儿子,你让她们儿子上最好的中学,上最好的高中,念最好的大学,你去找啊!我是不知好歹,那你就该扔了我,重新养一个知好歹的儿子!】
……
“这个家里有感动。”
……
【那你回来吧,没有钱也没关系,我给你依靠。】
【如果她对你不好,但你又不能离婚的话,那我会对你好的。】
【我长大了,相信我好吗?】
【——有很多话,爸爸并不知道怎么和你说,但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爸爸只爱两个人。在有了你之前,爸爸只爱自己;在有了你之后,爸爸只爱你。】
……
“不瞒各位说,我曾经也是个混账人物,过着日复一日枯燥的生活,直到我的儿子一天天长大,他让我领略了什么是担当,什么是一个父亲的责任,他也让我知道,什么是一个家庭的喜悦。”
“我并不是一个好的父亲,会讲一口粗话,说不出人生大道理;我并不会好好教育孩子,因为自己水平不高,也不能给予孩子帮助;因此周自恒的人生也因为我犯下的错误,有了许多不该有的意外。”
“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万分感谢明玥。”
“作为一个父亲,我感谢明玥能够在周自恒一无所成的时候不离不弃,我感谢明玥能够在周自恒迷茫懈怠的时候给他指明方向,我感谢明玥能够在周自恒事业低迷的时候与他风雨同舟……”
“同时,作为亲家,我也感谢明岱川先生和江双鲤女士,能够教出这么好的一个女儿,并把她无私地输送到我们老周家来当媳妇。对于这样珍贵的礼物,我实在无以为报,只能把儿子送到您那里当女婿,以表达感激之情。”
他的俏皮话引得满堂哄笑,明岱川也难得笑了一下。
周冲再转向明玥,与她说道:“小月亮,在这里,我也要和你说几件事,首先,你一定不会知道,周自恒拿到你们的结婚证后,欣喜若狂,激动地两天晚上没有睡着;其次,我想告诉你,他把结婚证存进了保险柜里,并且每天晚上都会拿出来细细观看;最后——”
周冲陷入一段冗长的沉默,将演讲稿也收回了口袋里,他立在台上,头发微微透出一些白色,而摇曳的烛光将他的影子吹动,使他看上去,没有那么高大英挺了。
“小月亮,周自恒与你相处多年,你该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心思敏感纤细,容易暴躁恼怒,因为我的娇惯,而有些霸道讨厌,他其实算不得什么好脾气的人,骨子里和我一样有些大男子主义,但他是真的真的,非常喜欢你。”
“他面对你,没有了坏脾气;他为了你,花了几个月学会了做菜;他因为你,从敢闯敢拼变得小心谨慎……”
“我已经老了,已经五十岁了,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我就会与你们分别,但明玥,周自恒,从今天开始,你们彼此之间将互为依靠,会组建一个新的家庭。虽然周自恒还很年轻,但请你,也请你们大家,相信我的儿子周自恒,他是我的骄傲,也同样,会是你幸福的归宿。”
“2013年1月4日,周冲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