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玥十分喜爱这枚由她自己戴上的求婚戒指。
如非必要,绝不会轻易取下,而一旦取下之后,她又会盯着戒身内圈刻着的月亮纹饰,沾沾自喜地看上老半天。
顺理成章,在观察之中,明月发现,那一弯月亮的弧度并不是特别饱满,边缘处明显有打磨修改的迹象。
周自恒难得羞愧,放下自尊,隐晦表示:“我可能没有雕刻的天赋。”
他省略了自己为了刻好这弯月亮所付出的种种努力——周自恒是一个相当骄傲的人,并不想让苦肉计撼动他在明玥心中无所不能的高大形象。
但明玥重视的只是这份心意。
投桃报李,两天后的清晨,明玥给周自恒系好领带,将一枚崭新的领带夹别到了他深黑色的领结下方:“夹子上面画着一匹马……”
她一面轻声说,一面示意周自恒细看。
周自恒顺从地低头。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明玥雪白的胸脯上,再瞥了一眼领带夹,最后定格在她纤细柔白的手指关节处。
那一圈素白的戒指衬得她的手指宛如白玉雕成。
周自恒心不在焉,却还是能接住明玥的话:“你希望我能够马到成功。”
他今日上午将要约见山海基金的高层,以求从中斡旋,替微言争取一线生机。此去前路未明,步履匆匆,说句大实话,周自恒也是颇有忧虑,以至于眉头紧锁,眉心印出深深的一条纹路。
明玥踮脚抚平了这道褶皱,继而攀着他的肩膀,整理他的衬衫领口:“我不只是希望你能马到成功,我是相信,你会马到成功。”
她把手贴在了他的胸膛,恰好按住那一枚刻有骏马纹路的领带夹。
但她也只按了一下,周自恒便握住了她的手,在她手指上亲吻,连同戒指一起。
他的神态中带了一点虔诚,好似诚心与佛祖许下五百年宏愿的阿难。
于是明玥趁他不注意,就在他的眼睛上也亲了一口。
周自恒很快把她抓包:“你偷亲我。”
他说得理直气壮,却没有移动的意思。
明玥也恬不知耻回答他:“幸运女神让我代替她送给你一个吻。”
——大概是这个吻真的给他带来了幸运,周自恒出门之后,天空放晴,铅灰色的乌云退散开去,显露出浩淼深广的蓝天,连续几日的寒潮终于匮乏无力,灿灿艳阳将早落的秋叶染成了金色。
山海投资管理公司的标牌也在阳光下镀上了一层鎏金。
比起微言办公场所的活泼明快、简洁通透,山海基金的总部则处处显出低调的豪奢,这是周自恒第一次走进这家名不见经传的风投公司,出乎他的意料,公司不仅位于北京最繁华的商业贸易圈,更在寸土寸金的地段独自拥有两层的工作场所——
而山海看起来员工稀少。
距离约定好的商谈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接待人员将他们带到了休息室等待,期间送上瓜果饮品,轻言细语,可谓是款待周全。
岑嘉年抱着手里的笔记本电脑不放开,左右顾盼之后压低声音提醒:“我觉得这是一家皮包公司。”
空有个外壳,而内里虚无。
为了证明他的想法,岑嘉年还说出了根据:“整个公司看起来都没有什么人,员工还那么清闲,这年头创业的那么多,我们之前接触的几家风投,哪个接待员不是忙得团团转。”
岑嘉年如今负责市场,见多识广之后难免顾虑增多,他一面这样想,一面把装着资料的笔记本抱得更紧了一点:“我觉得这像是一场鸿门宴。”
所谓鸿门宴,即美酒佳肴伴随重重危机。
钟晨年纪小,馋嘴是难免的,他才兴冲冲地从瓜果盘里拿了一挂葡萄,听到这句话,又默不作声地把葡萄放回了原处,还把扣掉的一面翻了个个,叫人从表面上看不出端倪。
做完这些后,钟晨又学着几个哥哥,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起来。
薛元驹却并不认同岑嘉年的观点,他到底曾经是个挥金如土、混吃等死的富二代,也见过大场面,有理有据地和岑嘉年争论:“肯定不是皮包公司,就光这套休息室的沙发,就得这个数。”
他比划了一下手指,又补充道:“这两层楼,不说是买,就是租,租个十天半个月,也是花钱如流水,人家要是诚心骗我们,哪用得着下这么大本钱?”
考虑到微言败落的现状,岑嘉年沉默不语。
陈修齐拍了拍岑嘉年的肩膀:“你的顾虑是有道理的,毕竟我们也从没听说山海资助过什么企业,也没听到过业内什么风声。”
山海就像是凭空出现,连一个公司的股东都未曾公布,也没有案例说明。
叫人实在无法诚心信服。
“但它毕竟是现在唯一一个愿意给我们投资的公司。”陈修齐老生重谈,再次无可奈何地说出了这句话。
在微言被强制关停的当口,聪明的基金会都知道绕道走,山海却笔直送上门——不是董事会傻缺,就是真的有背景,有实力,有绝对的自信能够让有关部门松口。
这也是周自恒打定了主意要走这一趟的根本原因。
但倘若山海真的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所要融资购买的股权定会分量不小。而股权问题一直也是互联网创业的一大难题,说不定什么时候,开发者就被资本公司灰溜溜扫地出门。
周自恒自然懂得场上众人的顾虑,尽管心绪起伏,他还是尽量安抚军心:“既来之,则安之,谈不拢我们再找别的办法。”
他的话音落地不过片刻,休息室的门便被人拉开,接待人员给予他们引导:“我们的投资人都到齐了,各位,请左手边上楼,201房间就是。”
回廊和楼梯上都铺缀着厚厚的暗红色地毯,锃亮的皮鞋踩上去也没了声息。
薛元驹大步跨了两节阶梯,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
接待人员并没有跟上,在场没有旁人,但即使是这样,陈修齐也认为吹口哨非常不妥当:“等我们签约成功,再吹口哨也不迟。”
他没有正面批评,给薛元驹留了十足的余地。
但薛元驹小声回答他:“我吹口哨,是想给自己壮胆。”
为什么要壮胆呢?
因为前路夜雾重重,荆棘遍布,他们手里握着的是一个企业的生死,是一个梦想的成败。
尽管穿着得体的西装,打着漂亮的领结,但说到底,他们都还只是一群年轻的过分的学生。
一群渴望着梦想的光芒能够指引方向的追梦人。
楼梯旋转台上开了一面窗,金色的阳光在暗红色的地毯上荡开一层烟霭,实木扶手反射着漆光,颜色的对比使得窗外的天愈发显得湛蓝。
周自恒也吹了一声口哨,但他吹得更大声,也更响亮,在这之后,他笑了一下,眉眼飞扬道:“今天雨过天晴。”
岑嘉年随即补上了一句:“希望微言也雨过天晴。”
这是所有人的期待,这份期待趋势着他们镇定地进入了201房间,想象当中的刁难并没有出现,坐在首座的投资人慈眉善目,在他们进门口,就笑着邀请他们入座。
周自恒扫过他面前的铭牌,得知这位董事姓何,年约四十上下,因为中年发福,而心宽体胖。
周自恒并不识得这一位何董事,但他也按下心中的猜疑,不动声色地向在座的山海高层做了一个简短精炼的自我介绍。
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嘴上尚且没有毛,周自恒选择了开门见山,不与这些在社会摸爬滚打、浸淫数载的老江湖扯皮,在几句寒暄后切入正题:“想必何董也知道微言的情况了,不瞒何懂说,我们这次前来,是想和贵公司达成合作协议的。”
薛元驹起身,适时将带来的文件递交到对方手里。
而岑嘉年也打开了电脑,接入投影仪放映资料。
何董事没有出声,但嘴边依旧挂着一抹笑。但看他和秘书交谈的举动,显然满意微言的识趣,并且对着周自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微言是一家专注于微型博客的网络社交服务公司……”周自恒以此,开启了对微言的介绍,从软件功能、公司发展、市场分析、几个方面入手。
幻灯片经过精心制作,配合文件,将微言的优势鲜明展露。
“……截止到今年九月,微言的注册人数已经达到六千七百万,每日发送至少两亿条消息。”这是微言关闭前的最后数据统计。
看起来光鲜亮丽,但何董事却发出了质疑:“可现在微言关停了,其他的微博产品在抢占市场。”
“微言每多关停一天,就会流失更多的用户。这一点,我们承认。”周自恒没有隐瞒的意思,但他很快又道,“但我相信微言的凝聚力,我们依靠‘三行情书’起家,在高校中有很广泛的认可度,这一块招牌,是谁也抢不走的。”
他提到“三行情书”,便有高层插话:“我也注册了微言,当时你们确实是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你们的营销案例很经典。”
高管在他们身上打量了几眼,随即问道:“可以告诉我,这是哪家公司为你们定做的营销方式吗?”
“没有人给我们定做广告。”陈修齐回答道,“是我们周总一力策划的。”
他口中的“周总”,便是年轻英俊得过分的周自恒。
何董事投来赞许的目光,场上众人也开始低声讨论。
两分钟之后,对方才重新提出问题:“我们公司确实有投资微言的意向,我们替微言估值8000万美元,想拿到超过30的股份和两个董事席位,不知道周总意下如何?”
这便是到了最后的关卡了。
周自恒心想。
微言在一年前就被估值一亿美元,但如今山海给出八千万,已经是非常不错的价格了。
但……
“最多只能有15的融资,这是微言的底线。”周自恒斩钉截铁,语气强硬,即使是在势弱的情况下,也不肯相让。
何董事挑起了眉毛,笑容不再。
周自恒沉声道:“想请何董相信,微言在他的创始人手里,才能保持初心。”
这是五人一致的构想,由周自恒总结传达。
何董事目光炯炯,望了周自恒两眼,同秘书耳语,之后走出了房间。
在他之后,其余高层也接连散场,接待人员再次走进来,给微言一方送来茶水:“请几位稍作等待,我们董事会成员正在商议结果。”
茶水点心卖相优雅,各有不同,分到周自恒时,接待人员给了他一杯牛奶。
周自恒不禁侧目。
他喜欢喝牛奶,而且除了矿泉水,只喝牛奶。
但他的心思没有泛起太大的涟漪,因为等待既漫长又枯燥。
“横哥,可不可以去上洗手间?”钟晨小声询问。
“我陪你去。”周自恒起身。
洗手间就在长廊尽头,周自恒并未进去,而是在露天阳台透气。
但当他刚踏进阳台,便听到了何董事的声音。
“真是‘虎父无犬子’啊!”何董事如此感慨,“周总您真是有一个好儿子!”
与在会议室的威严不同,何董事此时此刻语气中更多的是一种殷勤的羡慕:“小周总争气,周总您也是煞费苦心啊。”
他谄媚的对象周自恒一眼便能瞧出来。
周冲侧身,寒暄道:“哪里哪里……儿子有难,当爹的,怎么能干看着,这次也多谢了你啊。”语言的艺术是需要礼尚往来,周冲也准备夸赞何董事,并且已经拿出了一根香烟,递向何董事。
但他才转过身,便望见了站在阳台口的周自恒。
身长玉立,清俊秀致,堪为玉树兰芝。
周冲有一瞬间的怔怆,拿着烟的手顿在半空中,好半晌之后,才把烟放回口袋里,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吞吞吐吐道:“好……好巧啊?”
天边云朵宛如棉絮,灿灿金阳将周冲的影子拉长,他与中年发福的何董事不同,身材高大,年近五十也依旧俊朗,只是额角有缕缕白发。
“爸。”周自恒喊了他一声。
周冲不知所措,但最后还是应了一句:“哎。”
哪有那么多巧合啊?
哪有那么多独具只眼的伯乐啊?
哪有那么多愿意帮扶微言的救命稻草啊?
周自恒望着空旷的长廊,望着离去的何董事,恍然之间明白,山海山海,如山如海,那是一个笨拙的、不善言辞的父亲,藏在心口难开的爱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周爸爸和你们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