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的金陵城,忽然毫无预兆的连着下了五日的暴雨,阻隔了行人脚步,也困住了本该激起千层浪的消息。
等到天光放晴,向来无甚动静,省事低调得很的五皇子宁岸被收监的消息传至各家门前,随之而来的还有平东郡侯吴府的嫡小姐投缳自尽的讣告。
一时间,原本黑白的凶讯染上了绯色,引来金陵城里最闲的一群贵妇声声叹惋,更有好事文人写了好些话本,将这段他们只看到结局的感情写得彷如亲见。由于赵、吴两府世交不是秘密,在某些话本里,赵白还友情客串了一把西厢记的红娘角色。
只不过,这些话本刚一发出,就被官家收来一把火焚了,著作者也被请到专司衙门里喝茶。
对于吴青婉之死,赵白没有太多的感想,他原本的计划里倒也没一定打算让吴青婉偿命,但当真如此发生了,赵白也不会矫情到感慨一番。有仇的人死了,那便死了,仅此而已。
带着颜色和遐想空间的故事向来是闲人最爱的,宁岸和吴青婉之间的故事持续发酵,甚至延伸出好些不一样的版本,让人感叹想象力的丰盛是任何事物都无法比拟的。
直到一个月后,一场盛典提上日程,大周本朝终于要封一个留在金陵城的王了。
一月后的大朝会上,皇上宣布封二皇子宁致为端王,正式向群臣宣告选定的继任者。
封王大典并不盛大,只能算中规中矩,但比起外放的四皇子宁朗要好了不止一点两点。此次大典稍显简单,盖因礼部忖度着,往后不久应该还有一次仪典,故而并未大操大办。
仪典一结束,宁致便飞快回府,惹得群臣调侃这位年已二十有八的未娶妃皇子金屋藏娇。
事实上,或许也并未有所差。
由于仪典持续了很长时间,宁致回到书房时封王的朝服冠冕还没来得及脱,一身朱红长袍,胸前及大臂两侧盘着金蟒,金冠玉带,衬得人气宇轩昂,似寒松独立。
宁致很适合这类显人气势的官家服侍,赵白心中暗道。
方一进书房,宁致便低声道:“今日大典之后,宁岸将被赐毒酒,对外说畏罪绝望自杀,好全了父皇的慈父名声。”
皇家把戏,大多如此。赵白耸耸肩,淡笑道:“总算都结束了。”言罢走到宁致面前,问:“你答应我的事还没做呢?”
赵白脸色一日苍白过一日,今日却偏偏增了媚色,宁致一恍惚,哑声问:“嗯?”
手指一勾宁致腰间玉带,赵白凑上前去,神色颇有些凶狠:“你答应过我,这个世界再遇到,就告诉我你的名字。”
懒得再玩什么装模作样,欲擒故纵的把戏,赵白本性其实急躁得很,感情之事往前并未经历过,更不懂弯弯绕绕,想来想去,还是直球方便快捷。
双方心知肚明的事,装一会儿不知是情趣,装多了就成作妖了。
一脸了然,宁致自然不曾忘记这句承诺,只不过这句承诺其实早已实现,故而赵白如此一说,宁致并未反应过来。
“早在你来的第一天,就已经知道了。”
宁致这话一说,赵白反射性皱眉,眉间平整滑嫩的肌肤鼓起一小丘,落在宁致眼里,可爱得紧。
赵白斜睨他一眼,眼中满是怀疑,这个人三个世界换了三个名字,如今说这个世界是他的真名,结合之前被他糊弄的经历,赵白实在是不信。便是说第一个世界的叶晟是真名,赵白还相信些。
面对赵白带着刺的一睨,宁致依旧面不改色,道:“我对你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
宁致与赵白对视的眼中温柔得像盛了一池的春水,其间亮光便如散落水面的花瓣,点缀着池边顾影的赵白。
春水惑人,赵白对于宁致的话半信半疑。
连续三个世界相遇,赵白有理由相信下一个世界他们还会遇见,遇见得多了,就算想隐瞒也会瞒不住。
不与宁致计较这一时,赵白松开勾在玉带上的手,转而倚在墙边,夏季炎热,墙上冰凉,比之直直站立还舒服些。
神色严肃带三分散漫,赵白问道:“你是怎么来这个鬼空间的?”
这个问题只是形同开场白一样的存在,还能是怎么样来的,估计和他一样,死来的。
然而,出乎赵白意料的是,宁致沉默了。
未曾预料到的沉默如杀人的毒气,顷刻间将两人包围,赵白只当宁致是和他一样无辜牵连进来的,万万没想到这个问题会正好中点。
“...自己寻了空隙进来的。”沉默良久,久到赵白以为就此揭过时,宁致突然开口说道,言语间有几分迟疑,似乎在斟酌着用词。
自己进来的,这个答案洗刷了赵白对这个空间和早前遇见的系统的认识。原本他将这个空间钉在了将死者限定的位置,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既然宁致是自己进来的,那么他对这个空间的了解应该远多于自己,赵白开口欲要再问,却被宁致先一步堵住了嘴。
唇上柔软冰凉的触感令赵白无暇再认真思考,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六年多,他和宁致一直没有过超越必要性拥抱的接触,一个吻的杀伤力被凭空放大了好几倍,让人沉溺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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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致既然不想说,自然有他的理由,赵白虽不甘心,但也不好再问,至少现今不好再问。
两人就这样保持着微妙的亲密和疏远,在这个世界继续生活着,即使任务已经完成,但谁也没说要离开。
寒来暑往,皇子的争端落幕后,大周朝的朝堂宁静了三年有余。在一个冬日,赵白终于支持不住这个过于孱弱的身子,辞别了这个世界。赵父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之余,选择将宰相的匾额从赵府的门楣上摘下,亲手还给皇上。
半月后,宁致封太子,仪典盛况,前所未有。在京所有朝臣及皇公贵族齐齐前来,跪在那十里红绸的两边,迎候储君。
宁致一步步将有些轻浮的红绸踩实,登上册封台的最顶端,身后是大周朝的万里江山。宁致走到皇上脚边,掀起身上明黄的太子朝服衣摆,脊背挺直跪下。
这位全然称不上慈爱的皇家父亲为宁致散开青丝,束上太子冠冕,赐宝册印玺,然后温柔地将宁致扶起。
“赵家那位嫡公子病逝了,父皇也就放心将江山交给你了。你们日夜相随,非君臣之道,亦非君民之道,父皇担心终有一日,你可能会被他哄骗走一切。”皇上抓着宁致的臂膀,意味深长地说道,浑浊的双眼眯成一条缝,藏着为君二十来年的阴谲智慧。
身为万人之上的唯一一个,皇上对于自己那些儿子的一举一动都心知肚明,谁手里握着什么,是真握着还是假握着,也一清二楚。他不加阻拦是因为,若是连这点斗争都扛不住,未来又如何扛得住外敌内寇。
作为他最满意的儿子,宁致的胜出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宁致与赵白的亲密却在他意料之外。赵家三代宰相,七十年不动之匾额,风光已到了极限,再出第四代就越过了,功高盖主从来是最不讲理的罪行。
好在,赵家这一代的独苗体弱得很,他也不必再背上一桩命债。
宁致茫茫然望着眼前已透出老态的父亲,没有答话。
皇上拍了拍宁致宽厚结实的臂膀,挤出一个浅淡到虚无缥缈的笑,用有些苍老的声音说道:“转头看看吧,让你未来的江山臣民信任于你,大周朝才能万代延绵。”
乖顺地转过身,高台之上,一切尽收眼底。红绸铺陈至天际,乌泱泱的大周重臣勋贵,此刻皆恭敬地跪在红绸两侧,向储君表示着忠诚和顺服。人群的尽头,是大周朝十五面令旗,象征着大周开国至今十五代帝王。令旗之后,大周的山川河流正各司其职,勾画出一副完美的盛世锦绣之卷。
宁致心中升起万丈豪情,眼底倒映着未来三十年的风调雨顺。
旋即,宁致低下眼默默皱眉,父皇刚才那话究竟是何意思?他与赵白虽是好友,但最多不过一月一见,哪来日夜相随?更不至于令他因其误国,被哄骗走一切未免夸大了些。
或许他对赵白,确有几分绮念,但也...就是几分绮念罢了。
默默摇摇头,宁致将这些想法甩开,不论如何,如今他位及储君,该思虑的是如何让大周的盛世继续下去。
不知为何,半月前一觉醒来,这七八年的记忆他都模糊得很,记不太分明,以至前日朝堂对答错乱,若再不克勤克俭,钻研国事,他便有愧于这储君身份,有愧于臣民信任。
想到此处,宁致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笑意,再次举目望向面前景致,要将这盛况刻入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