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朕倒是一直觉着奇怪。”
吃上了布四十二炖的锅子,康熙居然还体贴地往自个儿这个儿子的碗里头添了些汤,又带了些好奇地轻笑道:“你往日里起的名字要么附庸风雅,要么投机取巧,这次怎的忽然这般接地气起来了?”
“附庸风雅……投机取巧?”胤祺面色诡异地重复了一遍自家皇阿玛的双重暴击,又看向因为得知要去抓兔子的噩耗而正处在石化中的贪狼,“不是——皇阿玛,七星卫取北斗七星,这多顺理成章的事儿啊!贪狼,你觉着你的名字投机取巧吗?”
“……主子,属下这就抓兔子去。”贪狼果断地应了一声,转身便从廊间开着的窗子窜了出去。动作矫捷行云流水,不过半息的功夫便只剩了一扇孤零零的窗子茫然地微微晃动着,无声地昭示着刚有人从这儿无情地离开过。
“平时说的欢,到了寸劲儿上就跑——跟梁公公一样,都是叛徒!”
胤祺悲愤地冲着空荡荡的窗户吼了一嗓子,正躲在边儿上偷笑的梁九功闻言愕然抬头,全然弄不清自个儿是怎么就被牵扯上了的。胤祺却也不理他,沮丧地趴在桌上重重叹了口气:“反正儿子不会起名儿,起什么不是起?就叫剪子石头布挺好的,正好轮一圈儿了……”
“朕听着你这三种物事里头,竟也仿佛有些个奇特的联系,不像是随意编出来的。”康熙笑着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又给自个儿也夹了一筷子肉,搁进嘴里兴致盎然地品着滋味,“这所谓的轮一圈儿,可是有什么深意在里头?”
“……啊?”
胤祺茫然地抬起头,一时想不通自个儿怎么胡乱起的名儿反倒有深意起来了,张着嘴琢磨了半晌才道:“大概也就是……民间小儿的游戏,师父,师父教给我的。您看,这剪子能剪断布,布能包住石头,石头能硌坏剪子。三种东西谁都奈何不了谁,可谁又都能克制谁,所以永远没有一个保准能赢的了的……”
“有理。”康熙目光微亮,神色却是忽而凝肃下来,一本正经地盯着面前的儿子道:“那你说——要如何才能叫他们既能相互克制,又可彼此制衡呢?”
……??
胤祺一脸单纯地望着自家几乎已经到了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境界的皇阿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一时居然想不出这种问题究竟应该怎么回答。
“是朕想得远了……罢了罢了,这种事儿还是叫他们操心罢,不烦你了。”康熙忽然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又把桌上的菜往对面推了推:“好好吃饭,吃过饭了叫太医给你诊一诊脉——朕看你不怎么愿意吃东西,可是还有哪儿不舒服?”
“这是儿子的布四十六啊……”胤祺欲哭无泪地拎起一条兔腿晃了晃,却又忽然反应过来仿佛记错了数,忙改口道:“不对——呃,布四十二……”
“少给朕在这儿装模作样!”康熙被他气得乐了,一筷子敲在这个儿子的脑袋上,“连数都不会数,真不知道你这脑袋里头成天装的都是些什么……老老实实给朕吃饭!朕可是答应了你师父帮忙看着你的,若是下了江南叫他看见你瘦了,朕要如何交代?”
……连被自家皇阿玛盯着吃饭都要顺便被塞狗粮,这个世界真是太残忍了。
胤祺委屈地低下头喝了口汤,却还没等咽下去就烫着了舌头上的伤口,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疼得几乎落下泪来。正不迭地吐着舌头捯气儿,却忽然猛地反应了过来:“皇阿玛——儿子知道是怎么吐的血了!”
“什么?”康熙被他的动静吓得不轻,忙抬手扶住了他,微蹙了眉担忧道:“怎的连吃口东西都这么费劲儿了……你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可是伤着了哪儿么?”
“是伤着了舌头……”胤祺讪讪地应了一声,又指了指自个儿舌头上那个一点儿都不浅的伤口,“儿子揍二哥的时候有点儿激动,没收住力道,就把舌头给咬破了——大抵是二哥当时也没看清楚,结果就越传越邪乎……”
“……”康熙哭笑不得地望着自个儿这个仿佛永远都能出人意料的儿子,张了半天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抬手用力地点了点他的脑门,终于忍不住的大笑出声:“臭小子——朕怎么就信了你的邪!”
畅快的笑声久久未散,仿佛也驱散了这几日始终盘旋着的压抑跟沉涩。胤祺卷着舌头轻轻舒了口气,眯了眼享受地喝了一口炖兔子汤,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愧是御花园,连里头养出来的兔子都能这么好吃。回头得让贪狼多抓来几只布五十二、布七十八的,烹煮炖炸都试一试,他早就对诸多里头作为露宿荒野居家旅行必备技能的烤兔子感兴趣得很了。
***
总算洗清了自个儿吐血的嫌疑,胤祺受到的看管也终于松快了不少。饭后来诊脉的太医都是老熟人了,早记准了他往日的脉象,却还是细细诊了一番才撒开手,恭敬地对着康熙道:“禀皇上,五阿哥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略有些气凝血沉,脉象亦略有迟缓滞涩之象……”
胤祺在边儿上听着,忽然忍不住的打了个哆嗦。这段话他可没少听,他家师父也是懂医术的,每每替他把过了脉,若是诊出来这般脉象,应对的方法简直不要太简单粗暴——正所谓前世常传言的,孩子气血老不畅,打一顿就畅了。他家师父对这种情况的处理方式,一向都是果断而高效的。
在这几年的冬天里,因为气候的变化而气血不畅的五阿哥已经无数次被自家师父追得上蹿下跳,从头到脚地一顿揍,气血紧接着就立竿见影得运行得比常人还要旺盛,百试百灵包治百病。除了后遗症是几天里头动一动都疼得龇牙咧嘴,仿佛倒也再没什么不好的了。
“皇阿玛——这个儿子自个儿会治!”
瞥见边儿上康熙若有所思的神色,胤祺忽然猛的打了个激灵,举起双手不管不顾地大声道:“不劳您老费心,儿子可会治这个毛病了!”
“你确定不要朕帮忙?”
康熙显然也是已经知情了的,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居然开始慢条斯理地撸起了袖子。胤祺心头警铃大作,抬腿就要往外跑,却还是被自家皇阿玛一把扯了回来,得意地瞅着他道:“你师父可说了——若是你气血滞涩凝淤,只要往狠里揍你一顿就好了。”
……?!
胤祺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一时居然想不明白这两个人究竟是谁带坏了谁,又为什么无论谁占了上风,最后吃亏的都一定是他——这二位旁若无人地发狗粮也就算了,为什么连玩儿那小暧昧小情趣的都不肯放过他,非得把他也给连带着坑进去?
“臭小子,看把你吓得——朕何尝舍得真揍过你?”
总算见着了一回这个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康熙满意地朗声笑了起来,又把他轻轻撂在了地上,揉了揉脑袋温声道:“你这毛病得多活动活动,朕就不圈着你了。可你也得保证身边儿一直得有人跟着,自个儿也多长几个心眼,不准再为了胡闹叫自个儿身陷险境了——记住没有?”
“记住了。”胤祺这才松了口气,连忙用力点着头,又老老实实地保证了绝不再胡闹,这才叫康熙放下了心,满意地松开了手:“出去玩儿吧,记着天黑前回来——朕吩咐他们今儿晚上给你备下点儿冷食,省得再烫了你这舌头。”
讷讷地点了头,一想到自个儿咬了舌头的梗仿佛会接替当年被饿昏过去的事儿,再一次被无数人用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提起,五阿哥就忽然觉着前路一片灰暗。
不论怎么说,能出去溜达总是好的。打昭仁殿告了退,胤祺便兴冲冲地跑回了漱芳斋,牵了流云就直奔被自个儿冷落了好几日的小院子过去。才走了一半儿,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贪狼就骑了匹马稳稳坠在了他的后头,催马跟上了低声道:“主子,昨儿晚上有个青年去过刑部天牢,只是不曾记过身份,也没人见到过他的正脸。”
胤祺点了点头,随手轻轻理着流云的马鬃,又微垂了眸缓声道:“接着查,小心点儿别闹出动静来——皇阿玛不想再让我沾这件事儿了,我不愿叫他心烦。”
“诶。”贪狼点头应下,略一犹豫还是低声问道:“可是……既然皇上已不愿主子再插手,主子为何又一定要查清呢?”
“他们讲因果,我却讲心肠。二哥没想过要害我性命,那我就算真因为这事儿死了,也半点儿都不会怨在他身上——可如今我就算什么事儿都没有,也非得弄清楚,那个横插一杠子想要我的命的人到底是谁。”
胤祺目光微凉,唇角忽然勾起了个冷冽的弧度。他的语气听着仍淡然柔和,却仿佛隐隐有寒气四溢:“索额图,明珠——你看着吧,准跑不出去这么两家。不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才消停了几天就又开始蹦哒了……”
话已点到便无需多说,两人一路奔畅春园回了浣竹轩,却远远见着外头仿佛站了个人,正在锁了的院子外头来回搓着手徘徊。贪狼没见过这人,又被这几日的事儿折腾得草木皆兵,下意识便将胤祺护在了后头:“主子稍站,这人眼生的很,属下去看看情形。”
“我怎么倒是觉着有点儿眼熟……”
胤祺望着先下了马过去盘问的贪狼,摸着下巴微蹙了眉,若有所思地低声念叨了一句。琢磨了半晌才忽然目光一亮,催马过去唤了一声:“来喜!你怎么跑过来了?”
“阿哥!”
那小太监一听着他的声音目光便是一亮,欢喜喊了一声就要扑过来,却被流云照着脚边儿就虚踏了下去,吓得一跳老高连连后退,哭丧着脸嘟囔道:“阿哥,流云它还欺负奴才……”
“好啦,流云不准胡闹。”胤祺笑着拍了拍流云的脖子,自个儿也从马上跳了下来,“来喜,你不是在小九儿那儿的么,今儿怎么突然跑来找我了——可是出了什么事儿要我替你兜着?”
自打他搬进了畅春园,身边儿就不再需人伺候了,先前跟着他的太监嬷嬷也都要重新安排地方。来喜虽然嘴碎了些,心地却良善正直,又知道护主,胤祺就把他塞过去看着自个儿那个没完没了闯祸的弟弟去了。这一别就是一年多都没怎么朝过面儿,也难为流云居然还能记着踹他。
“不是不是,九阿哥在尚书房呢,是娘娘叫奴才来传个话儿,说有事儿想找您过去。”来喜连忙摇头,又小心翼翼地绕着流云逃进了安全范围,这才总算松了口气,“娘娘说阿哥若是没事儿,就请抽空过去一趟,若是有事儿,来日再说却也不着急。”
“无妨,我倒是正巧没事儿干呢——额娘可是在翊坤宫呢么?”
四周并无外人,称呼上也就用不着讲究那么多礼数。胤祺随口问了一句便翻身上了马,来喜连忙点了点头,又快步追着他道:“阿哥,德妃娘娘也在呢,就是不知道来干什么的。您自个儿心里头有点儿数,别叫人家给诓了什么去……”
“好了我的来喜公公……你也成天介这么唠叨小九儿么?”胤祺忍不住轻笑着摇了摇头,又指了指马背道:“这儿离翊坤宫可不近,你要不要上来,我带着你一块儿回去?”
“不不——奴才还是跑回去吧,奴才不累。”来喜一见着流云就发憷,哪还敢骑上去,忙不迭地摇着头退出去老远。胤祺笑了笑便也不再多说,只是催马往翊坤宫赶去,心里头却也在好奇着德妃找自家额娘究竟能有什么事儿——莫非这位乌雅氏跟自个儿的儿子不亲近,倒是有兴致和别人家的儿子说闲话儿么?
一想起他家四哥,他就对这位德妃生不出半点儿的好感来。都是自个儿的儿子,就算生下来没能养在身边儿,又怎么就矫情成了这个样儿,非得逼得亲儿子断了念想、绝了亲近才满意不成?
莫名地堵着气一路直奔了翊坤宫去,直到给自家额娘请过了安,胤祺也始终没望向一旁坐着的德妃一眼。宜妃显然也看出了自个儿这个儿子不知怎么存着的火气儿,无奈地笑了笑,招了招手叫他坐到自个儿身旁,扶着他的额顶柔声道:“这是怎么了,一脸的不高兴——可是外头有人给你气受了?”
“额娘放心,哪能有人给儿子气受呢——儿子欺负他们还差不多。”
胤祺冲着宜妃笑着摇了摇头,却又望了一眼一旁沉默不语的德妃,抿了抿唇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德妃娘娘——我前儿秋狝跟四哥打了两头鹿,四哥说是要带回来送娘娘的,不知娘娘可收着没有?”
“小五儿。”宜妃轻拍了他一把,微蹙了眉朝他使着眼色。胤祺却仍是压不下去这么一口气,抿紧了唇盯着垂首不语的德妃,不管不顾地继续道:“四哥打小儿养在先皇后膝下,没有一日过过有额娘疼爱的日子。如今可算是有了机会,一直想跟娘娘亲近——可他长到这么大都是战战兢兢的,生怕行错了一步路、做错了一件事儿,从没有一日敢放纵过自个儿。他又何尝知道……这当儿子的,到底该怎么朝着自个儿的额娘撒娇,怎么才能跟额娘亲厚呢?”
“小五儿——你还小,有些事儿你还不懂……莫说了,听话。”
宜妃轻叹了一声,却又不舍的训斥这个打小儿贴心懂事的儿子,只能缓声劝着,又将他揽在怀里轻轻拍了拍脊背:“母子天性……哪个当额娘的会不疼爱自个儿的孩子呢?可有些时候,却也实在是无可奈何——”
“五阿哥……”
宜妃的话还未说完,德妃便忽然出声打断了她,咬着下唇抬眼望向胤祺,竟已是满眸的晶莹水色:“胤禛他……他过得可还好么?”
胤祺微蹙了眉望着她,一时竟也拿不准这眼泪究竟是真的还是作假,抿了抿唇才缓声道:“或许不坏,却也算不得有多好……您大抵不知道,四哥的性子在我们兄弟里头是最沉稳冷肃的,整日里要见他的脸色变一变都难。可那一日四哥来跟我说——说他看着您怀里头抱着老十四,犯不上再要他这么个给旁人戴孝的。您可知道那时候,他得难受成了什么样子……”
他的话才到一半,德妃便已哭得喘不上气来,紧拧着帕子深深伏下身去。胤祺见不得这个情形,心里头终归是莫名软了几分,轻叹一声道:“娘娘心里头若是装着这么个儿子,何不稍微分给他些情分呢?四哥他——他一直都盼着您能看见他一眼呢……”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