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雨但凡下起来,便缠缠绵绵的没个尽头,外头雨声忽高忽低,屋内却只有薛姬的琴音起伏。
阿殷虽不通音律,却也会赏鉴,拿可口的糕点先垫上肚子,那琴音便愈发悦耳起来。她的身侧就是半掩的窗扇,侧目瞧过去,正可见满湖荷叶亭亭,在春雨中随风微荡。水面对岸便是抄手游廊,透过游廊可见对面一座紧闭屋门的殿宇,那是定王的书房。而此时雨丝斜落,打湿檐头屋瓦,远处是雾蒙蒙的一片,就连那书房都似被雨幕所遮,看不清了。
琴音渐而舒缓起来,仿佛带得那雨势都缓慢了,阿殷自斟茶慢喝,却是望着那书房微微出神。
从正月里来这定王府,她虽升了官,到定王书房的机会却少了许多。
从前在西洲,她隔日就要在书房外值守,诸般人员往来,她也都清楚。到了此处,值守之事交给左卫负责,她虽省力,不能时刻跟着,许多事便不能知晓。这样想着,便觉自己跟定王之间仿佛是更远了譬如今日,先是随他入宫,继而在宫门外等候,回府后也不必她值守,算起来,两人同处还不足一个时辰。
心绪似乎被春雨润泽,比之平常柔软了许多。
那琴音缓缓荡在心间,外头暮色四合,书房门前的灯笼次第点亮,是雨幕里模糊的光点。
琴音缭绕,勾动往事,触绪回肠。
阿殷忽然觉得,比起这座辉煌巍峨的王府,其实在西洲的日子,似乎还更值得留恋些。那时定王身边人手不够,许多事也都交给她办,甚至那次探访铜瓦山,都是定王亲自带了她指点,叫她学到好些东西。
这般思绪漫漫,不由又想起那晚借宿农家。两人在那简陋屋舍之中,她占了定王的被褥睡,起初还谨慎小心,后来却睡得深沉,次日醒来,外头也是这样迷离断续的雨声。那次的探访着实有趣,彼时她多大胆,敢吟鞭指着铜瓦山的主峰,说要将周纲亲手拿下,还敢在定王做戏时,环住他的腰说那些浑话。
而今回想起来,有趣又好笑。
其实定王也不是那样冷肃不可亲近。假扮夫妻同行的那回,他不就十分体贴,常照顾着她,甚至在下断崖时亲自探路吗还有去北庭的路上喝醉那回,也是他纵容酒后枉顾尊卑的她,亲自送回屋中。
他哪里都好,哪里都无可指摘,哪里都让人眷恋倾慕,只有一样不好,他生在天家。
他不是王爷就好了。
如果他不是王爷,她其实很想,嫁给他。
阿殷忍不住望向屏风那侧,可惜这几道都是檀木嵌云屏的,瞧不见对面的情形,只能作罢。
若这是纱屏,她便能看到,此时的定王,也正将目光投往这个方向,面容虽冷肃,眼底却温柔。
阿殷咬了咬唇,随手去拈糕点,手下扑了个空,这才发现那一盘软糯的金丝卷居然已经被她吃得精光。至于剩下的两盘,也都被吃得七七八八。她便又取了块蟹粉桂花糖糕慢慢吃着,决意不去想那些无能为力的事,甜腻的味道浸透唇舌落入腹中,像是在北庭的巩昌城喝过的牛乳甜茶,让人心中稍添愉悦。
琴声渐渐消去了,在厅中回旋萦绕,而后随着雨声远去。
厅里很安静,薛姬双手扶在琴上,啪的一声,有泪水落下。
阿殷耳听得雨声淅沥作响,逐渐暗沉下来的夜幕中,只有雨声回荡。
方才的失神与感怀都消去,阿殷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薛姬的琴音真的能与心意相通。那么薛姬方才又是想到什么值得珍藏的美好回忆,后又为之伤怀她以将领之女的身份示人,却能以化外之身,奏得如此精妙乐曲,琵琶琴曲无所不通,舞姿曼妙不说,香道诗词上也有涉猎,哪怕是京城男儿们趋之若鹜的教坊头牌,也未必有这样齐全的本事。她会是什么人
阿殷注视薛姬的背影,猜度出神。
忽然听见定王召唤,阿殷忙起身理好心绪,绕过屏风拱手行礼,“殿下。”
“护送她回去,谢以赏赐。”定王目光落在她脸上,瞧见那尚未收尽的柔和神态,声音也带了几分温度,“今晚我陪先生和韩相,晚些回去,你在静照堂等着。”
“遵命。卑职告退。”阿殷恭敬的冲上首三人行礼,旋即带了薛姬回吟香屋。
外头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薛姬撑伞缓行,阿殷同等候在外的六名侍卫一路护送。
待得阿殷回到静照堂时,才知此时已是戌时二刻。
她所居厢房外已然灯火朦胧,阿殷将伞递给门口的婢女,进屋抖落披风上的雨气,便见桌上放着个食盒。阿殷打开,里头却是热气腾腾的鹧鸪汤和两样小菜。她稍觉惊喜,问外面的婢女此物是谁送的,那婢女只道:“回禀副帅,是厨房差人送来的。”
能这般往静照堂安排饭食的,难道是定王
阿殷也不再多问,洗了手将饭食用了,也不敢就睡下,只等候定王归来。
定王回来时,夜已极深。
王府中屋宇众多,因定王没有王妃滕妾,许多院落都是空着的。今晚雨势缠绵,他自然不放心季先生和韩相冒雨回去,便安排他们在客房住下,裹了满身雨气回来。
彼时阿殷在屋中坐得发闷,正在廊下观雨,见着他,自然得迎上去。
他的身后是负责夜间值守的侍卫,因为身高矮了大半个头,步伐又跟不上身高腿长的定王,亦步亦趋的撑伞随行,十分吃力。
阿殷上前行礼,口称殿下,定王脚步微驻,觑着她,“还未休息”
“殿下尚未归来,卑职不敢疏忽。”阿殷谢他两份美食,言语便格外精神。
定王将她瞧了两眼,也没做声,只是自顾自的笑了笑,便又拔步往廊下走。这一路冒雨而来,身上虽未落雨,披风却也是沾湿了的,他随手解下,回头见阿殷还跟着身后,便问道:“有事”
“卑职想在初六那日告假,已经禀报过冯典军,特来请示殿下。”她站在阶下,仰头望着他。
定王“哦”了声,“是有急事”
阿殷刚入府那日,礼部来的老先生便教诲过,似她这等近身随侍定王的人,告假时必得求得定王点头。且告假的理由必须正当,断不能欺上瞒下、谎报胡诌。她自然不敢欺瞒定王,便道:“初六那日家父有事要带卑职去京郊,叮嘱务必前往,还请殿下通融。”
她长身而立,身后便是连绵的雨幕,两侧朦胧的灯笼散射昏光,照得她面容愈发精致。
定王瞧了片刻,才道:“是高元骁说的”
阿殷微诧,旋即回答:“正是。”
“那不算要事。不准。”定王丢下这么一句,再不多留,转身便进了屋初六的事情还是他拍板定下的,些许小事,阿殷去了固然更好,却也不是非她不可。高元骁这厮,虽然办事勤恳,却未料还学会了耍这花招。更可恨的是这陶殷,明明是他的侍卫,他叮嘱的话不放在心上,却把高元骁两句诓骗当真。她深夜等他,冒雨迎来,就原来只是为了告假
无关紧要的事情,才不用准假。
阿殷尚且站在阶下,瞧着两扇闭合的屋门怔忪就这样轻易的,拒绝了呆站了片刻,想着今晚定王陪客劳累,必定没心思听她细讲,还是缓一缓,明日再请示的好。于是摇摇头,自回屋歇息去了。
人语渐歇,夜幕寂静,定王没想到,他让阿殷过来值夜的法子还真是有些效用。
也不知是因为相处的时间渐多,还是因为她住在近处,叫他睡前总忍不住想想,自回京后就极少做梦的他,近来又开始做梦了。外面的雨声时断时续,梦里似乎也是一片迷蒙,像是今夜被雨幕笼罩的情形,梦里竟然又是她在告假,只是换了身女儿家的装束,是他从前给她挑的那袭银红洒金披风。
定王即便是在梦里,也在赌气,愣是冷着脸没答应。她也没有辩驳,只是有些沮丧,竟然还小声咕哝着骂他霸道。
两人似乎正行在朱雀长街上,两侧人群熙攘,倏忽又走到刑场,天气渐渐放晴。
定王依稀觉得今日似是有什么大事,京城的百姓将刑场团团围着,他不知怎么的就站在了刑场对面的高墙,目光随意扫过去,竟然在其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那分明是陶殷的眉眼,却比如今的她更成熟而有韵致,那袭银红洒金的披风早已不知所踪,她跪在刑场上,满头青丝皆被竹簪挽着,素面朝天的望着日头微笑。
她的容貌极美,哪怕京城佳丽如云,后宫粉黛三千,也没有人能及得上她的眉眼。
定王心里觉得奇怪,不知道他的小侍卫怎么就突然上了刑场,瞧见刽子手的屠刀高高举起,心里又惊了一跳,扑过去就想拦着。却见日光映照在刀上,那一瞬血溅白练,方才还含笑的美人忽然就倒在了血泊里
“陶殷”定王梦中惊呼,猝然惊醒坐起。
这一声他是低声喊出来的,醒过来的那一瞬,他甚至还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有些喑哑低沉,却满是惊恐焦急。
定王心中狂跳,如有鼓擂,抬起手背放在额头,只觉全是冷汗。
他立时睡意全无,坐在榻上许久,拳头不知在何时握起,眼底阴云翻滚,面色略显苍白,神情却难看得可怕。他分明记得梦里阿殷的眉眼气度,应该像是十八岁的样子,跟前几回梦中纵马跃入桃花林时的气度身形仿佛。
这是怎么回事
先前那梦里的事已然真实发生,虽则阿殷年貌稍有不同,情形却是没有多少差别的。
那么,今晚这个噩梦难道也会发生
是谁杀了阿殷
背后掌心皆是冷汗,定王甚至觉出一丝冰凉。
如果前面那些荒诞怪异的梦境只是让他怀疑,那么这个梦境,就是让他惊恐了
那一瞬血溅白练的场景清晰分明的留在脑海中,甚至比真实看到的还要触目惊心。他不忍想象,如果这梦境照搬到现实中,那会是怎样的情形孤身行走二十余年,难得有个姑娘闯进心里让他寝食牵挂,她的容貌冠绝京城,她的志气胜于男儿,她身手出众应变机敏,她醉后憨态、笑容明媚,她怎么能丧身刑场
定王腾的起身,匆匆走至桌边,斟了两杯茶灌下。
极力平复了方才的惊恐,他最先思考的,便是如何应对。
假若这些梦境真的是预示,那么阿殷会因为什么而上了刑场
定王思来想去,能让阿殷背上斩首罪名的,目下也就只有一样她作为临阳郡主女儿的身份。
他原先虽也怀疑代王不安分,却并没有挖出太多蛛丝马迹。直至西洲剿匪时,从屠十九寨中捉到景兴余孽,回京后又从高元骁处查得些隐情,才知代王和寿安公主私下里有许多小动作,临阳郡主也牵涉其中,这已是不争的事实。然而目下正是皇上要削世家势力的时候,人心本就不稳,代王的野心又证据不足,若不能一击必中,反而会自陷危境。所以他如今在做的,只是先掏空姜家的根基,待得他们无力煽动,才能稳妥除了心怀不轨之徒。
若此时不出差错,代王、寿安公主背负谋逆罪名,临阳郡主也逃不掉干系。
阿殷是临阳郡主的女儿,虽会受此牵累,可他必定会力保。可梦中她却被斩首了,难道是父皇对他的恩宠有限,连他也保不住她
按理来说不应该。然而定王对此并无十成把握,加之梦境实在骇人,反倒有些不敢深信。
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管这梦境是否属实,阿殷会被临阳郡主牵累,这是毫无疑问的。
定王早已没了睡意,听外面雨声停了,推窗望过去,她值夜的厢房里一片漆黑。就着夜风站了几乎两柱香的功夫,定王翻来覆去思索,觉得能稳妥保住阿殷的只有一个办法让她脱离临阳郡主府,变成他的人,届时即便母家获罪,她也可以无碍。即便她不愿屈身做侧室,然而比起身家性命,这点身份之限又算什么
定王瞧着厢房紧掩的窗扇,决定此事该及早安排。
次日清晨阿殷醒来,又是一夜无恙,半点动静都没有。
她值了这夜,正好轮到今日休沐。外头天光尚且昏暗,阿殷又阖上眼睛若今日就是初六多好,她也不必告假,自可心安理得的去京郊。如今可好,定王殿下昨晚找借口不肯准假,那事儿又关系重大,少不得多去磨磨嘴皮子了。
阿殷翻身坐起,迅速拿温水洗漱毕,值房里比不得府中繁琐,迅速抹了润肤的膏子束好头发,便整整齐齐的推门而出。
天际只有一线鱼肚白,还未全然放亮,早起的婢女脚步匆匆的来去,见到她时也会问候一声“陶副帅”。
阿殷虽没得到准假,精神头却是不错的,虽然王府里诸多规矩,不能像在府里那般酣畅淋漓的练,却也能伸伸胳膊踢踢腿,吊起精神。过了两炷香的功夫,便见婢女们次第抬了热水进去,又恭恭敬敬的退了出来据说定王不喜欢被人服侍,即便在王府里,洗漱穿衣也是自己来的。婢女们所要做的,无非备好热水和洗漱之物,在他离去后,由老嬷嬷领着收整衣衫床榻而已。
经了一夜春雨,此时空中虽还有薄云扯絮般浮着,然看那间隙里一抹微蓝,便知天是要放晴了。
雨后空气清新,阿殷深吸两口,站在院里一株桂花树下等定王出来。
卯时三刻,定王如常推门而出。
阿殷面上含着盈盈笑意,精神抖擞的冲他拱手行礼,“殿下。”晨起的精神头比之平常更足,她双眸蕴着光华,头咩
定王:居然敢骂我霸道罚你天天值夜不准告假。
阿殷:我只想说,不是别人杀了我,是你下旨杀了我╭╯╰╮
蟹蟹彼岸的地雷~~~ua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