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定王的别居六十里处,有个叫桃谷的地方,以漫山遍野的桃花闻名。
嘉德公主常困在宫中看那四四方方的天,难得有空出来散心,听定王说要带她去桃谷看桃花时,高兴得几乎雀跃如今正是二月中旬,宫中的桃花虽已打了花苞,盛开的却只有零星几枝,不够尽兴观赏。桃谷地气和暖,桃花开得比别处早,每年二月初就进入花期,如今正是开得正好的时候。
既有好景,当然不宜再拖,嘉德公主还要赶在傍晚前回宫,当即催着定王动身。她身边自然有宫里带出来的二三十名侍卫,定王又传令冯远道和魏清过来,阿殷和蔡高带十数名侍卫随行,这般防护之下,在京郊自然不怕出岔子。
嘉德公主十四岁,马术不算精,却也会骑。因怕马车来回太慢耽搁时间,当即骑了性情温良的小红马,寻了个精致的帷帽遮尘,命侍卫在前开道,疾驰向桃谷。
桃谷外游人如织,远近闻名而来者数不胜数。
定王自然不会让嘉德公主往这人堆里钻,事先已派人去知会主管此处的官员,命他早些开道迎候。
这桃谷既是京城赏桃花的佳处,从王公贵族到平头百姓皆慕名而来,官府因此特地辟了一处通道,专供皇亲权贵及公府侯门使用,沿途桃花绝佳,也无外人烦扰。
嘉德公主远远就能望见满坡如云的桃花,出了官道后便是青嫩草地,她摘了帷帽,在水畔驻马,隔水仰望坡上桃林。
这里已是桃谷深处,寻常百姓不能踏足,只有远处几位贵家子弟赏景,瞧见这几十名虎狼般扑来的侍卫,哪敢过来打扰,只远远观望。
谷内风清水净,如今春日艳艳,满坡如彩织锦绣,赏之不尽。
“定王兄,咱们到桃花林子里去玩好不好”
“你们去,别走太远。”定王目光落向阿殷,“贴身陪着公主。”
嘉德公主见他还要点选侍卫,当即拦住了,“这桃谷外面守得严,里头能有什么事派这么多人过去,什么赏玩的兴致都没了。定王兄既然不肯去,我就跟陶殷去,你们”她环视一圈,便指着河对岸,“都去那边等着吧,我也不走远,有事立马能赶过来。”
定王也无异议,放任她和阿殷去了,叫侍卫们沿山脚护卫。又嘱咐冯远道和魏清、蔡高三人远远跟随,只别叫公主发觉。
众人依命而去,只剩下定王骑着黒狮子立在原地。
满坡桃花的景致在定王眼中如同无物,他的目光锁在阿殷和嘉德公主身上,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却是昨晚那个梦境。
因怕睡觉后忘了那匪夷所思的梦境,定王昨夜惊醒后便彻夜未眠,此时依旧精神奕奕。
骏马趟过粼粼河水,她们两人并未嬉戏,在山脚弃马,进了桃花林子。
阿殷来这里的机会并不多,今日也算是趁着公务玩赏,瞧见嘉德公主那兴高采烈的模样,愈发兴致勃勃。她前世十八岁的时候遇见嘉德公主,也曾陪她在林中赏玩桃花,随后又在水边策马,也是难得美好的回忆。而今隔了一世,故地重游,看着这小她两岁的公主,也觉愉快。
两人整整在桃林中逛了一个半时辰,才从桃林里出来。
定王最初还精神奕奕的等着,谁知半天没动静,忽然又觉得自己着实可笑无非是个梦境,这般郑重其事的做什么难道他梦见了鬼神,也要特意印证不成无非是事涉阿殷,当时又觉得震惊,才如此疑神疑鬼。
跳出来想想,着实好笑
他等了将近半个时辰,瞧阿殷和嘉德这架势,自然不会有在水边骑马嬉戏的事了,索性不再枯等,翻身下了玉狮子,就地盘膝而坐,开始赏景。直至阿殷和嘉德公主走出桃花林,才算精神稍振。
嘉德公主显然是累及了,扶着陶殷的胳膊,双腿像是灌了铅。
阿殷是习武之人,走走停停的一个半时辰完全不当回事,依旧精神奕奕,扶着嘉德公主上了马。
两人渡水而来,嘉德公主虽然疲累,面上却全是笑意。
侍卫早已在此处铺了可供休息的毯子,嘉德公主席地坐下,意犹未尽,“这回出宫,可算是畅快能把这满坡桃花挪到皇宫里去就好了或者回去跟父皇说说,往上林苑里种满桃花”她看了看定王的神色,自知这是在白日做梦,遂叹道:“有时候真羡慕皇兄,想来这里就能来,我缺要费尽口舌求得父皇恩准,才能来这儿,还限着时辰。”
定王将侍卫倒好的清露给她润喉,“想随时来看,也不是不能。”
“真的”嘉德公主眼含期待。
“等你出宫建府,父皇母后还能拘着你”
嘉德公主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立时脸上浮起飞霞。公主从小养在宫里,只有招驸马后才能出宫建府,定王这打趣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
她将喝完的空杯掷回定王怀中,嗔道:“皇兄”
定王接住,向来冷肃的面上,也有了些微笑意。
旁边阿殷陪玩有功,此时也在毯上坐着歇息,闻言道:“公主不能将满坡桃花带回,不如卑职去折几枝给公主,也算寻得春归。”
嘉德公主闻言甚喜,“好,多谢你了”
阿殷原就是想起了前世为她折花的事,觉得有趣便想再送一束桃花给她,闻言起身,纵马向河岸而去。趟过粼粼河水,满坡如烟霞般的桃花已然不远,阿殷纵身跃起,足尖点在马背,跃向那片桃花林。
定王几乎是有些惊骇的看着与梦境相似的场景,见对岸春风拂过,满坡桃花随风而起,她身如玉燕,轻盈盈的窜入桃花之中。她的官服是深色,与粉白交织的桃花迥异,坐在此处远望,便见她蜻蜓点水般在桃花林中来去,起起伏伏,如燕儿轻飞。没等多久,她便怀抱一大束桃花出来,飞身上马,依旧渡水而来。
娇艳花姿映衬她如玉的面颊,原本就美丽的眉目愈发显得娇艳夺目,连那笑容都愈添光彩。
定王怔怔的看她翻身下马,抱着满怀桃花走近,而后到了嘉德公主跟前
“公主,这便是满坡桃花。”
嘉德公主喜悦的声音几乎是搁在云外,定王牢牢盯着阿殷,猛然伸手攥住了阿殷的手腕。他的力道很重,重得让阿殷吃痛吸气,仿佛她只是个梦,若不抓紧便要飞走似的。
阿殷吃惊,扭头时便见定王双目牢牢的盯着她,像是要直射入她心底。
“殿下”阿殷没敢动手腕,皱着眉头提醒。
“皇兄做什么”嘉德公主也惊着了。
定王不发一语,也不看嘉德公主,猛然站起身来,拽着阿殷快步走到十数步外。
“陶殷”定王的声音低沉而急切,“我们以前当真没有见过”
阿殷也不知他突然发什么疯,被那几乎泛红的双目盯着,意识到定王已经是第三次这样问了。难道是他同她一般,记得些旧事这也未免太荒唐且不说看定王如今行事,全然不像记得前世之事的人,就算记得,前世那么仓促的见面,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又怎会记得。
可这发问也着实奇怪,阿殷眼眸流动,探问道:“殿下何故这样问”
定王审视她的眼睛,继而看向不远处好奇观望的嘉德公主。她们两人全无异常,只有他心中翻腾惊涛骇浪,就算质问陶殷,又能问出什么来这疯狂的猜测既然源于荒诞的梦境,只能从中求证探寻,他又常在阿殷值夜时做梦,不如
“明日起,你与蔡高轮流值夜。”定王松开阿殷的手腕,沉声吩咐。
阿殷圆睁双眼,没明白这前后两件事有什么联系,更想不通他为何突然这般安排。
两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她的每个表情都被定王收入眼底。春光里她的容貌极美,唇色娇艳肌肤细腻,长而微卷的睫毛在眼下斜投暗影。这愣怔的一瞬,不见平常的敬重持礼和机灵应变,也没像从前那样说“卑职遵命”,呆呆的望过来,反倒现出姑娘家该有的憨态可爱。
要不是不远处有嘉德公主和成群的侍卫,定王甚至想俯身亲一亲。
他想,他一定是疯了
阿殷回府后跟陶靖禀报了此事,当晚便与蔡高约定轮流值守。当然,定王府中守卫齐备,右卫帅和副帅无需亲自执刀守夜,只是在定王住处的厢房辟出两间值房,他们夜间宿在此处,便于待命。
自定王将薛姬带到别苑献曲之后,定王府外夜间便热闹了起来,阿殷从冯远道处得知这消息,值夜便愈发尽心。
到得三月初三上巳之日,阖城男女外出踏青,京城上下期待已久的马球赛终于在北苑举办。
正是春光浓盛之时,从帝后众妃、公主王爷,至百官公卿,皆换上了春衫,熙攘而来。
阿殷去年前来是为打球,这回却是跟着定王观赛。高台之上是皇帝带众妃、重臣和皇亲公侯,没有侍卫的立足之地,便只在台侧列队等候。这球赛由礼部和诸司奉旨举办,自然齐全周到,特地搭了凉棚供众人休息,阿殷同蔡高、冯远道入内坐着,举目但见锦绣绫罗、珠玉满目。
才坐了没多久,就见台上宫人团团簇拥一人过来,却是嘉德公主。
阿殷稍觉诧异,忙同冯远道等人行礼拜见。
嘉德公主也不看他两个男子,直奔阿殷而来,“定王兄说今日你也来了,咱们先去骑马”
阿殷倒没料到嘉德公主还惦记着她,见冯远道首肯,便陪着去了。
北苑占地极广,里头林木阴翳葱茏,清风徐徐。从这马球场出去,有兽苑、有猎场,亦有花圃亭台,一路观玩过去,竟在途中碰见了傅垚。阿殷旧日的好友,有两人已随父迁出京城,如今能常见面的也就傅垚了,驻马打个招呼,傅垚性情直率,也颇得嘉德郡主青睐,虽同行观玩。
一路赏春踏青,终在一处亭外驻足。
嘉德公主有些累了,入亭内稍稍歇息,忽见亭中有投壶箭支,便问道:“你们会射箭吗”
“都会一点。公主想玩投壶”
嘉德公主道:“以前定王兄教过我投壶,只是宫里没人能投好,所以这些年都没玩过了。你们既然会射箭,想必也会这个,咱们试试”她既然起了兴致,阿殷自是听从,叫宫人在空地上摆好壶箭,与傅垚陪她共投。这投壶源自射礼,原本是宴饮中颇庄重的仪式,有礼官主持,笑几句都不敢。”说罢,便挥着马鞭儿驰回马球场,被一群宫人簇拥着上去了。
这头阿殷辞别傅垚,进入凉棚还没坐稳呢,便见一位内监脚步匆匆的来了。
“哪位是定王府上的陶副卫帅,皇后娘娘召见。”
阿殷同冯远道对视,上前道:“卑职正是,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有什么吩咐,上去不就知道了。”那内监脸上倒是带着笑的,在前面引路,直将阿殷带上高台。
这儿全都是权贵皇亲,阿殷从远处眺望,大略记得方位,此时往皇帝左侧瞧过去,果然看到了定王的背影。他生得原本就比旁人高大,又是军伍中历练过的,比及太子的庸碌和代王的文气,那背影挺拔如山岳高峰,十分夺目。阿殷心里不知为何就踏实了下来,她放轻脚步,跟着内监从后面绕过去,最后走到帝后跟前
活了两辈子,阿殷这还是头回离皇帝、皇后和众妃如此近,只是不敢抬头乱看,低垂双目盯着脚下的地面,而后依着内监指点恭恭敬敬的行礼。
上头帝后还未发话,就听旁边嘉德公主道:“母后可瞧见了,就是她。”
继而便是一道端庄的声音,来自阿殷正前方,“起来我瞧瞧。”
阿殷依命起身,不知嘉德公主提起她是为何事,只站直了身子,目光依旧落在帝后脚边的台阶上,未敢直视天颜,只看到了台阶之上的一角明黄。那是帝后才能用的尊贵颜色,绣了繁复细密的檀色云纹,庄重而威仪。
若她此时抬眸,必定能捕捉到永初帝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
旁边孟皇后倒是没什么异常,只道:“长得倒是精神,也好看。年纪多大了”
“十六岁”嘉德公主抢着回答,继而过来拉住阿殷的手,道:“母后刚才问我在哪里绊住了脚,我便说了投壶的事。宫里面能陪我的人不多,且她们的身手也不及你,陶殷,我想求定王兄帮个忙”她笑着睇向定王,道:“把你讨到我身边来做侍卫首领好不好”
阿殷未料她竟真有这个心思,大为诧异。
这种事由不得她做主,阿殷不能当着帝后的面拒绝公主,也不能自作主张的应了,眼光偷偷瞟向定王,暗祷他能开口。
好在他果然开口了,还是惯常的清冷态度,“这侍卫是我新挑进府里的,身手还算勉强,只是毕竟年纪有限,行事欠妥当。若是进了宫,恐怕不能护好嘉德。”见嘉德公主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就想撒娇,定王先发制人,“况父皇母后叫你这两年多读书叫性子沉静些,若送了她进去,你还不趁势胡闹,辜负父皇幕后的苦心”
这么一说,孟皇后便笑了笑,“果然是了,不能总纵着你的性子。”
嘉德公主有些失望,却也没多说,蔫蔫的退了回去。
孟皇后便笑道:“嘉德夸你这两日将她陪伴得极好,定要我重赏,你且说说想要什么赏赐。”
阿殷哪敢要呀,当即跪地道:“定王殿下安排微臣侍奉公主,便是微臣分内之事,不敢领赏。”
“虽是如此,她的心意也不能辜负了。”孟皇后命女官将个漆盘托到阿殷跟前,将里面润泽的羊脂玉如意赐给阿殷,又安慰嘉德公主,“虽不能给你调入宫里,往后多召她入宫陪伴,好不好”
嘉德公主蔫蔫的精神头总算好了些,软声笑道:“多谢母后”
阿殷便也跪谢赏赐,而后在内监的指引下退回原处。
定王端然坐在案前,目送她走下高台,修长的身影、挺直的脊背,在平常看来,跟松柏般欣欣向上,此时却忽然令他生出种怜惜嘉德公主虽是妃子所出,却自幼受皇上疼爱,十四岁的年纪也还是贪玩活泼,撒娇耍蛮也是常事,虽生长于宫廷,却还是一团烂漫。阿殷只比她年长两岁,行事却稳重艰辛许多,除了那回雪夜醉后露出狡黠软语,平常都是以侍卫的身份行事,渐渐能独当一面。去岁在西洲,十五岁的她深夜值守,负伤了也闷声不吭,甚至数次剿匪,冒险拿下了悍匪周纲。
她从前在临阳郡主府中,到底是在过怎样的生活
定王的目光停留在高台之侧,一时出神,忽然又听见有人在叫他
“玄素玄素”
定王回过神,发现是太子在叫他,遂道:“太子有何吩咐”
“我是说你府上人才辈出。”太子面上是和煦的笑意,“先前那薛姬一曲,叫我和代王兄念念不忘,没想到这女侍卫也如此出彩,叫嘉德也上了心。这侍卫虽不肯给嘉德,乐姬却是能借吧初九那日我想设个小宴,届时借你的乐姬献乐,玄素不会舍不得吧”
他虽是与定王说话,声音却也不算太低,上首帝后及周围诸王在观看马球赛的间隙里,也饶有兴味的留意这边动静。
定王徐徐往杯中斟酒,道:“薛姬不过乡野之人,怎能跟太子身边的乐工相较”
“各有所长,我的乐工弹不出那味道。怎么,连乐姬也舍不得了”
先前她已寻了借口拒绝嘉德公主,如今帝后和皇亲俱在,定王若再拒绝,那也未免太过冷硬。他睇向太子,道:“那倒不是。太子既然青睐,到时我派人送她过去就是。”
“那么为兄先谢过了。”太子面上笑容大盛,仿佛真是为此高兴。目光瞟过代王,两人却是心领神会的一错即过。
这插曲只如石子掠过湖面,只荡起些微涟漪而已,马球场上依旧精彩迭出,众人目光皆被吸引过去。
到得球赛结束,日头尚早。
北苑的春景自与别处不同,永初帝命众人各自散开游赏,他在高台上连着坐了两个时辰,此时也有些疲累,便带皇后和众妃到就近的宫殿歇息。定王随太子等人一道送他过去,待告退时,永初帝却开口叫他留下。
定王依命驻足,待得众人退出,掩上殿门,永初帝才开口道:“今日你那个女侍卫,是从何处得来”
作者有话要说:定王:我的侍卫,谁都别想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