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心只是念佛。
太子弘见慧心不肯回答,便自己猜测道:“莫非是先帝的人?”
武后忍不住笑了:“当年阿娘不过是先帝身边一个小小的才人罢了,在宫中尚且无人理会。先帝驾崩,身边的人自顾尚且不暇,谁还会与我这被驱逐至感业寺中的小才人过不去呢?”
武后携了他的手,笑道:“你这孩儿,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就让它过去罢,在这里胡乱猜测作甚?”
沉默一瞬,她到底黯然:“阿娘倒也罢了,只是苦了孩儿。孩儿你这身子,细究起来,都怨阿娘。阿娘年轻时候,身子本是极好的,不然也捱不过感业寺数年孤苦。后来在寺中数年,很是吃了些苦头。当日看着虽没什么,谁想内里,却早已经动了根本。你长姊生下来身子便不太好。到了你,阿娘虽已调养了数年,谁知道……你也是个体弱的。”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武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痛苦的不是往日的苦难,而是因为往日的苦难,累及了孩儿。
慧心脸色苍白:“皇后仁厚,不计前嫌,不但让老尼仍做着这主持,为寺中的菩萨重塑了金身,还将寺院周围数百庙地,拨给了寺中充作寺产。这些年来,老尼每每及前事,真是悔不当初。当初......“她小心地看了武后数眼,一咬牙,”当初是蟒氏与枭氏亲自来找老尼……”
太子弘虽已猜测到了几分,听慧心亲口说了出来,仍是脸色大变。
太子弘皱眉道:“莫非......”他猜到了真相,心中很是惊骇,可是想到今日与阿耶所谋之事,莫名地却又有些不愿意承认?
身为古人,他虽然不知道“打脸”这个词,这种感觉却是知道的。
武后轻轻地拍了拍太子弘的手,又对慧心皱眉道:“过去之事,提他作甚?”
慧心跪了下来,颤声道:“皇后与太子有所不知,当初蟒氏与枭并非只要皇后受罪,而是,而是......”她怎么也不敢说出那几个字,“人命关天,老尼纵然再可恶,却也不敢在菩萨眼皮子底下行这恶行。只能一天天拖延着,每时每刻都在祈祷着皇后能够早日回宫,远离这是非之地。”
武后嘴边泛边一抹嘲讽的笑意:“慧心法师有心了。”
慧心讪讪地:“老尼倒也没安什么好心,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况且......“她小心地瞄了一眼武后的肚子,当日武后已有龙裔,王皇后与萧淑妃便是怕她诞下皇子,所以生了杀心。
可她一个老尼,胆子再大,怎能对皇家血脉下手?况且,当时的武才人,与她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她也犯不着。
”幸而皇后得上天庇佑,后来蟒氏不知道为何竟改变了主意,大约是见枭氏风头太盛,有压倒自己之势吧......”
武后点头道:“你猜得不错,那蟒氏的确是想利用我对付枭氏。那时候,枭氏虽只是个妃子,但独得圣宠,连皇后都没看在眼里。她那孩子又聪明伶俐,圣人最是喜欢。宫里人私底下都说,圣人有意改立那孩子为太子。蟒氏本就不受宠,若养子再失去太子之位......”
她冷笑了一声:“世人都说蟒氏愚蠢,依我看,她聪明着哩。当初,她不过是想利用我做对付枭氏的棋子。若我任她摆布,枭氏败了,赢的是她,她岂会容得下我这颗弃子?可我若不听她的,任由枭氏兴风作浪,只怕不死在这感业寺中,也早就死在了宫中。”
慧心念了声佛:“枭氏看着柔弱,心计手段实在是......阿弥陀佛。”
武后看了太子弘一眼:“蟒氏枭氏种种恶行,只因为了孩儿,世人便给予了无限同情。我呢?我难道不是为了自己的孩儿?”
想起大公主,事隔多年,武后依然难抑悲愤:“孩儿,你不知道你的长姊,长得有多么可爱。小身子软乎乎的,小脸雪白雪白的,可喜欢笑了......她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蟒氏也好枭氏也好,她都对她们笑。可是她们是怎么对她的?就因为我是她的娘,她们就容不得她。孩儿你不是女人,你不知道,一个娘亲,看着自己的孩儿,在自己的怀里,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武后说不下去了,太子弘脸色雪白,慧心则急急地数着佛珠,不停地念着“阿弥托佛”。
武后掏起绢帕,揾了揾眼睛。
好半日,她抬起头来,神色已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只是这冷静的神色,衬着红红的眼圈,让人看了更觉难受。
“那是阿娘的第一个孩儿。”武后低低地道,“对于圣人,那不过是他五个孩儿中的一个,可却是阿娘的第一个孩儿……圣上忘了她,可阿娘忘不了。她无数次出现在阿娘的梦中,还是当日的模样……每次从梦中醒来,阿娘就忍不住去想,若她还活着,会是什么模样。到她成年了,会找一个什么样的夫君,会给阿娘添一个什么样的小外孙……”
武后泪光闪闪,定定地望住太子弘:“孩儿,失子之痛,若非亲历,你根本无法想象。”
太子弘躲闪的目光中,她的声音陡然变冷:“阿娘已经失去了第一个孩儿,不想再失去第二个……阿娘若不狠下心来,只怕不止第二个,还会失去第三,第四个。孩儿你以为,你能有今日,凭的是什么?仅仅是因为你聪颖过人,或者深受你阿耶的宠爱?当日枭氏那孩子,与你相比如何,你阿耶待他又如何?”
太子弘听武后提及异母兄长,脸色更白了。
他再天真,到此时却也明白了,今日的感业寺之行,并非阿娘临时起意。
说什么天气晴好,不过是托词罢了。
阿娘只怕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有备而来。
一想到自己与阿耶这边厢才草草议定,阿娘便有了对策,太子弘不觉心惊。
可从头听到现在,他偏偏却又觉得,阿娘所作所为,确实情有可原,无从辨驳。
“那孩子,阿娘也觉得可惜。”武后苦笑,“可阿娘又能如何?当日阿娘纵想放手,枭氏又怎肯?说起来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儿。孩儿,阿娘知你生性善良,可你要清楚,你是生在帝王家,兄友弟恭,从来敌不过对皇权的渴望。越是优秀的男儿,越不甘居于人下。”
她顿了顿,到底还是说了出来:“先帝当日是如何登上帝位的,你自小在宫中长大,岂有不清楚的?亲生兄弟尚且如此,何况你与那孩子,并非一母同胞?枭氏容不得阿娘,她养的孩儿,能容得了阿娘,能容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