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章提着刚从酒窖里提出来的玉冰烧,去了后院。
他和纪常在这与世无争的南国小院已经住了五个年头,这儿距城镇不远——他俩在城里有个不常开门的武馆,平日里只是请人看着,只是偶尔有空的时候去坐坐镇,生意算不上太好,但加上这庄子周围租出去的田产,也足够他们两个生活。
韩城派的那些亲卫却另外有一间镖局,两边儿井水不犯河水,这五年下来,李明章有时甚至恍惚会忘了他们的存在。
就像——对于韩城。
李明章鲜明地感觉到,韩城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自己和纪常心里——他们并不经常提起他,可这种深刻的伤疤并不是不提便能够忽略的,他只会在沉默中不断扩散、溃烂,直折磨得受伤之人无药可救、病入膏肓。
他从没见过那样的人,也从没想过那样的人。
李明章叹了口气,穿过曲折的回廊,伸手推开沉重的木门。
门外春光如画。
那是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存在——当然,这本就是个山清水秀的美丽地方——满院子梅林中繁花似锦,丛丛簇簇的梅花压得枝头直不起腰,树下葱茏的绿草像厚厚的地毯,玉带一样的小溪从其中流过,溪底一颗颗鹅卵石珠圆玉润,溪水在阳光下哗啦啦地响。
就像现在这大启的天下一样,四海升平,百姓安居,正是五年前做梦也不敢想的盛世繁荣。
李明章不得不承认,他做不成这样的圣明君主。
花海中静静立着一个笔直的黑色身影,长发高高束起,周身洋溢着一层淡淡的忧伤。
但他的气质却并不冰冷,柔和的暖意将黑衣冷肃都软化几分。
李明章上前,拍开两坛酒,递给他一坛。
“你来了,”纪常像是刚刚从梦中惊醒,转脸冲他笑笑,接过酒呷了一口,“今年味道倒是好些……可还是及不上当年的味道啊。”
李明章苦笑:“反正我是按着你背的方子酿了,若不是你记忆出了错,那只说明他韩晏卿往里头倒了什么灵丹妙药,才能把这玉冰烧酿出天上琼浆一样的味道来。”
纪常被他逗笑了,却还是有些怅然若失地望着面前的梅树,伸手触碰了一支绽开的梅花。
“我有的时候就怀疑,晏卿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魔力,”青年依旧明朗的眉眼被岁月和经历染上了一层风霜——却并不显得苍老,而是显示出另外一种格外吸引人的魅力来,“了解他的人心里从来都放不下他,他总是我们之中最强大的一个,却也是……最容易受伤的那个。”
李明章坦然笑笑:“太纯粹的人都容易受伤,因为这世上卑鄙的人从来很多。”
“就像你我,”纪常低声接道,“明章,我很难过。”
李明章温柔地替他把一丝被风吹乱的额发别到脑后,将他拉进怀里:“卑鄙的人常活得更幸福更长久,你我是如此,莫川是如此,这天下人都是如此。”
“……”纪常乖乖靠着他胸口,“我这几天时常想到从前。”
他没有理会爱人忽然僵硬了一下的手臂,只是自顾说下去:“有些事情不去想,根本不能实在意识到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时常想,那时候我难道真的没有体察到晏卿的心情吗?”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从来都是在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他的照顾,我一直把他当作最好的朋友,而他——他把我当作是唯一的亲人。”
“……别说了,”李明章咬着牙,有些慌乱地想去看他的眼睛,“别说了修明。”
纪常却不理他:“我刻意忽略了这种感情付出的不对等,我拒绝去思考他一些莫名举动的可能——明章,你知道我从不是一个真正的蠢人,也许有时候我对问题的看法有些过于简单,但事情的细微之处却从不会逃过我的眼睛。”
和风吹过他们俩,一阵阵清淡的芬芳混着酒香熏人欲醉。一朵梅花盘旋着飘落在二人脚边,在青翠绿草映衬下格外娇艳可爱。
可惜,漂亮的红梅在南方早春三月的温和天气中开得肆意而艳烈,却再不同于北国凛凛寒冬中的傲雪凌霜。
“小时候我很喜欢与晏卿同塌而眠……也许后来也是……也喜欢跟他开一些过于亲密的玩笑,那时候他总是表现得……有些僵硬又有些幸福,根本不像平日里的他。”
纪常自嘲地笑道:“那样的他总是很吸引人,所以我总是不自觉地去逗他。”
李明章心里一震,有些不可思议地低下头看他。
“而我知道他对我没有那种感情——也许他以为自己有,但其实没有。”
“而我以为自己没有爱上过谁,其实也并非如此。”
“修明……”李明章颤抖着吐出一口气,觉得指尖都发凉起来。
“也不是爱,”纪常皱皱眉,没提醒李明章拽着自己的胳膊太用力了,“而是一种倾慕,一种喜欢,但如果那时候能有人把我们之间的关系捅破——如果他可以像你那时候一样故意用一些举动传递感情,那后来的事就无法预料了。”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纪常一笑,摇头道,“我从不是一个真正的蠢人,你知道,我刚说过的。”
他轻轻挣脱了李明章的怀抱,扬手灌了自己一口酒:“我对不住他……我纪修明这一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他韩晏卿。”
李明章心下有些放松,又有些黯然。他唾弃自己这种小家子气的心思,却又不得不同时感到庆幸和窃喜。
纪常的话让他不期然想到早已埋藏在记忆中的前世,想起被他关在宫里的纪常好像总是透过他在寻找什么的眼神,想到那些支持纪常没有崩溃的坚定的信念和期盼。
而最后纪常为了救自己而死,那时他的眼睛里更多的是谅解和解脱,而非什么使人不顾一切的浓烈爱意。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从来都斗不过那个好像什么都不争的韩城,不论在哪方面。
但这个世界终究不容与世无争,世人用卑鄙获取荣耀,而高尚者献祭于天下,将这些荣耀供给他们。
而他们……还在用自己的无知嘲笑那些人的“愚蠢”。
但……至少现在,纪常是属于他的,他们确确实实□□。
纪常伸手接到另一朵飘落的梅花,回头冲他笑:“他从来最喜欢梅花了,我知道以后,央求娘亲给他做过一个梅花香囊。”
“后来,他身上就永远都萦绕着梅花淡淡的冷香。”
纪常叹了口气,向后一仰靠在梅树上。
李明章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去饮手中的酒。
院墙外远远响起一阵哀泣,隐隐却有雄壮的军歌响彻其间——一点都不像寻常人家送葬的声响。
纪常入神地听着,嘴唇不自觉随之微动。
五年前的今天,秦王韩城为护圣驾遇刺身亡,皇帝大恸,罢朝三日,令百官着麻衣茹素一月,谥忠武,著传立祠。
秦王下葬那天,京城沉寂,送葬的队伍排成长龙,浩浩荡荡一路从城外军营延伸到城中王府门前,哀声阵阵,咽泣声声,沿路百姓哭得眼圈红肿,跪坐在大街上便泣不成声。
天下安定,没人不记得韩将军的功劳。
那日之后,韩家军精锐三百亲卫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倒是有家镖局悄然立起来,未九便声名鹊起,保护南来北往商家旅客路上平安。
民间将这一日称为“祭阳”,无论百姓官员皆不动利器,只吃完整的果蔬以念秦王。
关于秦王亡故真相的怀疑从没少过,可如今陛下圣明,对大将军身后哀荣也可说做到了极致,因此怨愤倒不太大,只总有诗人骚客唏嘘感叹,做下些慷慨激昂的传世诗篇。
莫川不管这些——他从不费心去辖制民间舆论风向,但皇帝这种不作为的态度,反而让一些半信半疑之人改变了态度。
毕竟将军与皇上交情甚笃这件事,作为一段佳话在民间传闻同样不少。
一些地方在祭阳节会奏响韩家军的军歌,穿上军队常服,以方便将士们混入其中,身着自己最骄傲的衣裳代将军看一眼今朝盛世河山。
皇上同样对这样的举动格外宽容,他甚至为此下旨改了全*服制式,以与其区分,同时防止宵小趁机作乱。
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也由此为自己赢得了许多和过去不同的拥戴。
当然,这个隐居山野的纪常和李明章,其实没有多大关系。
时间总会冲淡一些事,会遗忘一些人,谁也不知千百年后,世人将对这一段历史有何话说,会否还记着这祭阳节最原本的意义,还怀着今天的百姓这种骄傲而哀痛的心思,去祭奠他们逝去经久的先人。
大抵是不会的。
但至少在有些人的一生当中,这些事情永远会留有鲜明的色彩。
纪常站起身,接过李明章手中那坛几乎没动过的酒,与自己手中的酒坛狠狠撞击。
清亮的酒液飞散而出,有些溅到他们两个身上,更多的却把脚下的土地染成更深沉的颜色。
淡淡的酒香倏然间迸发出来,连树上的梅花都沾染了味道,仿佛佳人酒后双颊上诱人的红云。
纪常笑了,笑容一如韩城最喜欢的那样明朗。
他执起李明章的手,两人一起收拾了地上的碎片,然后相携而去。
他们还要去换上节日的衣裳,队伍很快就要行到小院之前了。
天上的云彩飘飘悠悠地消散,露出澄澈的冰蓝色的天空来。
“干杯啊,晏卿。”
“这天下很好,我很好,莫川也很好。”
“不管你在哪里,也一定要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