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厉言送太爷回房,吩咐了贺秘几句就又上楼。
上辈子,季家的一切变故是从季诺爷爷的病故开始的——季爷爷得的是胃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从发现到去世不到半年,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虽然离季爷爷出事还有两年时间,但防患于未然,现在没有得病最好,有了也可以及早治疗……楚厉言边想边上楼,一打开房门却愣住了。
房间里,季诺正晃着白嫩嫩的小屁股跪趴着,套好的睡衣被翻卷到了头顶,只露出半颗小脑袋和两只搭在耳朵旁的小手,但也被散落的抱枕遮住了。
楚厉言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走过去,问:“季诺,你在干嘛。”
季诺听到声音后从被拱得乱七八糟的枕头和图画书中抬起脑袋:“楚厉言,你知道猪是怎么死的吗?”
楚厉言看着他不说话。
“是发黄死的!发黄!”见楚厉言放弃抵抗,季诺更生气了,“镇东头刘爷爷家生了两只小猪崽,我和太爷还去看过的。可是!昨天有一只小猪崽死了!是发黄死的!另外一只小猪崽不理它,寂寞得发黄!死掉了!”
楚厉言:“……”
楚厉言上到床上,抱过他因为他晚回来一点而寂寞得发黄到处乱拱的猪宝宝:“谁告诉你的?”
季诺想了想:“一个小胖子。”
“以后不要和他讲太多话。”
季诺点点头,又问:“为什么呀……”
楚厉言道:“他说话不清。”顿了顿,“还教坏小孩。”
“噢……”季诺不是很明白,可他本来就不太愿意和除了楚厉言以外的小朋友讲话,因此也就没问楚厉言为什么知道人家说话不清和怎么教坏小孩了,就关心起了他太爷,问,“太爷睡啦?”
“睡了。”
“牛奶喝啦?”
“喝了。”
“他又训你啦?”
“……”
见楚厉言不说话,季诺就仰起脑袋挺起腰板在他脸上亲了亲,慢声慢调地哄他:“你不要生太爷的气……太爷是怕我俩不好喔……”
楚厉言愣愣地摸着被亲的地方,低头看了看又软软地躺在他怀里的小孩,“嗯”了一声,然后说,“不生气。”
季诺就又亲了亲他。
夏天的夜晚还有些未散尽的余热,但他们就那样抱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季诺在说,楚厉言偶尔回应一下。但听得人表情认真,说的人也就越来越有兴趣。
直到夜色浓郁,整个小镇悄然入睡,季诺才打着呵欠流着困得不行的眼泪跟楚厉言道晚安,明明人已经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还不忘闭着眼睛亲亲楚厉言的脸。
楚厉言注视着怀里呼吸渐渐绵长的人,良久后,低头在沉沉睡去的人额头上轻轻碰了碰:“晚安。”
他曾听人说,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
那生者可与死,死者亦与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楚厉言低下头,又珍而视之地亲了季诺熟睡的小脸,抬手熄掉了小夜灯。
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此生,他终不会辜负。
季诺平时睡觉的时候很乖,小被子往身上一盖,眼睛一闭,只要塞给他一个抱枕,基本上睡觉前是什么姿势,睡醒后还是什么姿势。
但因为落水的缘故,太爷说季诺这两天睡得不安稳,总是翻来翻去,有时候还会惊醒。楚厉言在黑暗中守了一会儿,见季诺乖乖窝在他怀里一动不动,才合上了眼。
一夜好眠。
第二天,楚厉言醒来的时候,季诺还在睡。
五岁半的季诺还是小宝宝的脾性,喜欢睡觉。不算午睡时间,一天至少也要睡够十二个小时,睡不饱就会气得哭,真哭,好像不要他睡饱觉是要他的命一样,让觉得他长大了一点不能再睡那么多觉了的季妈妈很是没办法,只能由着他睡了。
想起长大后起床气不减反增的季诺,楚厉言笑了笑,摸了摸小孩的头发,塞给他一个抱枕,又给他换了个睡觉的姿势,以免血液流通不畅睡醒后手脚发麻,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天色还没有大亮,但光线已经透过窗户散了进来。
远处海鸥的叫声和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隐约可闻。
又是新的一天。
楚厉言穿好衣服,把厚厚的遮光帘拉上,将整个房间变最适合睡觉的色调,又打开墙上一盏微亮的小夜灯,才轻轻关上房门下了楼。
楼下,太爷正在草坪上练拳,看他过来惊讶了一下。
“这么早就起来了呀?”小老头问。
“嗯。”楚厉言应了一声,又道,“以后都早起。”
“那白天不困啊……”太爷道,“以前的那个点就很好,不早不晚……你还小,起这么早会睡不够的……”
楚厉言知道他担心,就道:“放心,太爷,不困。”
季太爷知道他是个有分寸的,就点点头继续练拳了,练了一会儿,发现楚厉言在跟着他练,而且动作像模像样,也就起了指点的心思。
他曾孙是个娇气的,别说是练拳了,让他多站三分钟就会喊累,难得楚家小子不怕苦,他也就乐得把练了几十年的心得一点点讲给他听。
一老一少一个教一个学练了两个小时,又把花房的花搬到外面,季诺才醒过来。
楚厉言帮他穿好衣服,带他帮太爷浇完花,活动开了,才带他去餐厅吃饭。
“我醒了看你不在,差点以为昨天是做梦了。”季诺对喂他饭的楚厉言说道。
“那你怎么没哭?”他太爷好奇。
他曾孙每天早上醒过来看楚家小子不在身边都要哭一场,难得今天醒来后没马上见到人居然没哭也没闹,还很冷静地吩咐管家帮他找人。
“昨天楚厉言送给我一只很大……很大的抱枕,”季诺边说边比划了一下。
楚厉言等他比划完了,才又喂给他一口菜。
季诺将菜吃下,继续跟他太爷说:“我一醒过来就发现它在我怀里了,就知道不是在做梦了。”回答完他太爷,季诺又问楚厉言,“你起床后给我抱的对吗?”
“嗯。”楚厉言又喂给他一勺粥,问他,“今天想在家玩还是出去玩。”
“在家吧。”季诺想都没想道,“出门好累的。”
“好。”知道季诺不爱出门,楚厉言也不勉强他,就在家里陪他。
季诺是个懒骨头。
说要在家,就连大门口都不会去。
小孩子这样闷着不好,楚厉言打算过两天,等他在家玩够了,带他出去转转。
没想到一连就这样在家陪了他好几天。
小孩子精力旺盛,季诺不出门就使劲在自个儿家折腾。
知道不会有什么危险,楚厉言也就不太管他。
而楚厉言默默地纵容,无疑让季诺折腾得更起劲儿了。
季家老宅是独门独栋的别墅大院,前庭后院加起来上几千平,不算大也不算小,刚好够季诺当游乐场。
可家里的假山水池早在他学会走路的时候就被推倒了填平了,换成了一点也不好玩的草地,季诺折腾了这么多年,对着草地里搭好的积木前怎么推也推不倒的大不倒翁,终于一时再也想不出有什么好玩的了,于是就转战他太爷的暖房。
季家祖上是书香门第,老太爷也是个极有学问的,平时除了喜欢和几个年纪差不多的老友显摆显摆儿孙孝敬上来的书画墨宝,也就养养花种种草这么点兴趣了。
楚厉言正坐在草坪的太阳伞底下看书,见小孩往花房的方向跑,忙把人抱着拖了回来。
他倒是不怕季诺把那些动辄成千上万的花怎样了,而是怕曾祖孙俩一个纵得没原则一个娇得没原则把前两天季爷爷让人送过来的两盆兰花养残了,两年后如果季爷爷真出事,季诺又像上辈子那样沉浸在对季爷爷的忏悔中过不来。
其实,季诺后悔的那些事,像不该养歪他爷的兰花,不该把他爷最喜欢的一毛的毛剪了……这些,对宠孙子仅次于季太爷的季爷爷来讲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甚至连调皮都算不上。但人一旦没了,和那个人有关的一切就可能被无限放大——别人怎样他不知道,但季诺记他自己对他爷的“不孝”和“不懂事”记了一辈子。
但实际上,上辈子季爷爷没了的时候,季诺也才刚刚八岁。
可刚满八岁的季诺因为季爷爷的突然离世甚至恨上了他的年纪,恨他没有快点长大,没能让季爷爷看到他长大后懂事了的样子,恨得哭晕在了渐渐变得冰冷的季爷爷怀里。
也是从那以后,季诺他爸再没敢骂过季诺小没良心,没心没肺了。
很多人,甚至包括太爷都说过季诺情不深重。
但楚厉言却知道,季诺不是薄情,而是他总善于把对一个人的感情保存在最初最纯的状态,不会随岁月的流逝而便浅变深,也不会随人的故去而变淡变浓,平平缓缓,不急不慢……以致连他交付了感情的人都渐渐忽视了它的纯粹和长久,忘记了这才是情深。
而一个人的感情总是有限,对固定的几个人交付太多,心里眼里便很自然地不会再有旁人。
上辈子和季诺有些交际的人总是感叹季诺寡情,大概也是因为这个。
而他,曾后悔过早被季诺记在心里,以致害他因此丢掉性命。
也庆幸,还有机会陪着他,给他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