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贺麟话锋一转,冷峻的语气令奕洛瑰不得不打起精神,蹙着眉问:“你想说什么?”
“就说南边的战况,”尉迟贺麟盯着奕洛瑰,痛心疾首地感慨,“我们柔然的勇士,何曾吃过这样的败仗?不过才入主中原十多年,一身狼虎般的斗志难道就被磨灭了吗?”
他这话里带着明显的苛责,奕洛瑰沉吟片刻,有些不服气地反驳:“也怪我受伤不能亲征,才会让士气如此低落,等我伤好了……”
“你如今应做守成之君,又岂能每一次都御驾亲征?”尉迟贺麟不以为然地打断他,又语重心长地劝,“有些话你不爱听,我以后也不会再多说了。可是有一些事,我必须要讲明——南边那头丧家之犬,这一次反扑的势头很猛,崔永安这个人曾经与他是什么关系,不用我说你也清楚。弟弟,你也是男人,换个立场去想想,你若是司马澈,对一个已经背叛了你十多年的人,即便爱得再深,你又能对他有几分信任,敢把赌注全压在他身上?”
他这番话令奕洛瑰神色一凛,终于慢慢回过味来:“哥哥,你的意思是说……”
尉迟贺麟点点头,直到这时,才将自己真正的来意对奕洛瑰道明:“这些天你坐镇宫中,也知道京城近来发生的事,难道你竟一点也没起疑心?一个有本事潜伏在皇宫里的细作,能那么容易就被崔永安撬开了嘴?我倒不是怀疑他会背叛你,就怕他也是中了司马澈的反间计。”
话听到此处,奕洛瑰的眉头却舒展开,无奈地苦笑:“他不擅权术,只要不背叛我,其他的纰漏我都认了。”
“可你也不能由着司马澈利用他来牵制你,这对崔永安本人也没好处。”尉迟贺麟盯着奕洛瑰,一字一顿地强调,“我的弟弟,你是掌控天下的帝王,不该受任何人牵制!”
他的嗓音清澈激越,音节里似乎含着一股魔力,成功唤起了奕洛瑰血液中那股属于柔然霸主的狼性。于是就见奕洛瑰在病榻上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目光已变得灼灼有神:“哥哥,你希望我怎么做?”
“破釜沉舟,永除后患。”尉迟贺麟斩钉截铁地说完,碧绿的眼珠里满是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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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后半夜,安永焦头烂额地料理完了府中诸事,甚至等不及睡上一觉,便吩咐冬奴备车,急急忙忙地想要赶回奕洛瑰身边。
哪知刚到宫门外,就发现禁军戒备森严,连他都吃了一记莫名其妙的闭门羹。
“宫里出了什么事?”安永顿时有些不安,问守门的禁军,“为何连我都不能进?”
“白马公……”一名侍卫面色惨白地望着安永,恐慌地回答,“今日您出宫之后,有宦官假借为您送信的名义,进入承香殿行刺。如今刺客虽已伏诛,官家却伤情危重,所以外人一概不得入内。下走也是奉天师之命行事,还请白马公恕罪。”
安永一听这话,脑中嗡地一声眩晕起来,身体摇晃着差点摔倒:“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根本没有派人给官家送过信!”
此时他的脑海一片纷乱,偏偏却浮现出不久前的一夜——那倒在地上的宦官怨恨地预言:“白马公……你会后悔的。”
所以眼下这一切,都是司马澈的报复吗?安永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觉得胸口痛得不能呼吸——刺客竟然假借他的名义行刺,而他,竟成了奕洛瑰毫不设防的软肋和弱点。
“我要见官家……”此刻安永已是六神无主,只能一脸苍白地淌着眼泪,口中不断重复,“让我进宫,我要见官家,我一定要见到他……”
这时宫门忽然吱呀一开,火光骤明,刺得安永睁不开眼睛。
“崔永安,官家因你被刺,你还有脸闹着进宫?”宫门内传出一道冷冽的声音,安永睁大泪眼,模糊中看见尉迟贺麟面色阴沉地向自己走来,目光冰冷。
“我是被冤枉的,为什么不能进宫?”安永呐呐反驳,几乎能听见自己嗓音中的颤抖。
“对,你的确是被冤枉的,”尉迟贺麟的唇角讥讽地一挑,眉宇间满是掩不住的恨意,“只是你无心加害官家,官家却因你被害。所以律法不能治你的罪,可论情理,我还是恨你。”
安永望着冲自己兴师问罪的尉迟贺麟,却坚定地摇摇头:“就算你这样说,我还是不信,除非你们让我进承香殿。我要亲眼确认官家的安危,否则,我可以怀疑是你们挟制了天子,图谋不轨!”
尉迟贺麟听了安永这番斥责,神色间丝毫不见惧意或者心虚,只是发出一声冷笑,侧过身给安永让路:“请便。”
话不投机多说无益,安永不再理睬他,径自绷着脸进宫去找奕洛瑰。此刻承香殿内,太医们正忙得人仰马翻,看见安永来了,纷纷停住手中的活计,焦灼又尴尬地与他见礼:“白马公,您怎么来了?”
“我……”安永瞥了一眼御榻前低垂的帘帏,不安地嗫嚅,“官家……真的遇刺了?”
一名太医抬头望了他一眼,一脸为难地点了点头:“是。”
简短的答案让安永几乎陷入绝望,他微微晃了晃,在太医的扶持下才勉强稳住身子,喃喃道:“让我看看他……”
太医遵从安永,扶着他走到御榻边。安永哆嗦着指尖揭开帐帘,倚着御榻跪下,在看见榻上脸色惨白的爱人时,心疼到几乎昏厥。他颤着手揭开奕洛瑰身上的薄被,看到他缠满帛布的胸膛上洇出的血迹时,强撑的神智终于崩溃,让他瞬间泣不成声:“为什么会这样?我不过就离开了几个时辰……为什么会这样?”
面对弄人的天意,他无助地想求一个答案,然而御榻上的奕洛瑰人事不知,没有人能够回答他。
“奕洛瑰,奕洛瑰……”安永徒劳地一遍遍念着爱人的名字,热泪夺眶而出,扑簌簌地淌满了他的手背。
“白马公,您这样……臣等无法为官家诊治啊。”几步开外,太医们战战兢兢地劝安永,却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这时一道尖刻的叱呵,再度传入安永耳中:“崔永安,你看够了,就可以出宫了。”
安永闻言回过头,泪水模糊的双眼瞪着不知何时进殿的尉迟贺麟,难以置信地质问:“你要趁着官家伤重,撵我走?”
“崔永安,让你踏入承香殿已经是我做了让步,你不要得寸进尺。”尉迟贺麟冷冷回答,随即指挥左右,“来人啊,将他请出去。”
“尉迟贺麟……你敢……”安永气得浑身发抖,颤巍巍地站起身,盯着尉迟贺麟怒斥,“你对我如此无礼,不怕官家醒来问你的罪?”
尉迟贺麟跟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挑眉瞅着安永苍白的脸,轻蔑道:“白马公,官家因你遇刺,如今生死难测,你还是自求多福为妙。况且这么多年,你何时见过官家问我的罪?”
“你……”安永眼前倏然一黑,心比被刀捅了还痛——没了奕洛瑰的庇护,自己就像被孤零零地抛进了深渊里。这份绝望让他想大哭、想大喊、想粉碎所有压身的欺凌,偏偏,他却清楚自己没有力量反击——从过去到现在,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警告过他,一旦离开奕洛瑰,他纵是高贵的白马公,也是一个可悲的弄臣……
“奕洛瑰,奕洛瑰……”这一刻,心中纵使有千言万语也道不尽的委屈,话到嘴边时,安永却只能断断续续地念出这个刻骨铭心的名字。
蛮横的侍卫反剪着安永的双手,强行将他送出了承香殿,殿中的太医仍旧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大殿恢复了静谧,御榻上的奕洛瑰这才睁开双眼,却神色木然地望着帐顶,只觉得心如刀绞。
“哥哥……这样真的值得吗?”面对趾高气扬的尉迟贺麟,奕洛瑰却像死了一般躺在榻上,发颤的双拳在衾被下狠狠地握紧,隐忍得几乎将满口牙齿尽数咬碎。
尉迟贺麟没有正面回答奕洛瑰,却一径冷笑道:“他是你的人,应不应该这么做,你最清楚。”
只这一句话,便让奕洛瑰心中的愤怒开始动摇——哥哥说得没错,这天下,没有什么人能比他更加了解崔永安。
不到最后一刻,谁会愿意将爱人驱逐?之所以如此选择,他有难言的苦衷,却绝不是出于怀疑——即使全天下人都背弃自己,他也绝不会去怀疑崔永安对自己的一颗真心。可是他的爱人偏偏又太善良、太单纯,在尔虞我诈的乱局之中,太容易被人利用。
如果出于一己私念,邀崔永安陪自己入局,单纯如他,将来很可能因为一个无心的举动、一句不经意的言谈,便将天机泄露给了居心叵测的旁人。所以为了将密谋封死在承香殿,他必须设下一场骗局,阻扰崔永安继续留在自己身边。
哪怕这场骗局会将爱人的一颗心都伤透,甚至害他背负污名。
今时今日,眼看着自己的兵马节节败退,身为一个帝王,他不应该再继续优柔寡断——更何况,让崔永安远离时局纷争,才是对他最好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