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苦笑,“总之,是朕欠了他,此生没有机会再偿还,那么就只能期待来生了。但愿来生,他还是朕的兄弟,朕一定好好地补偿他。”
杨炎凉默默注视着皇帝,没有言语。
这时礼部侍郎走入殿中,走到皇帝跟前,说道:“皇上,出殡之时沿途需要焚烧的纸人纸马、衣帽鞋履、衾枕被褥等物都已备妥。届时途经的几个郡县,行宫内部也已全部安置妥当。出京后的一百八十里处,迎送棺椁的芦殿与黄幄也已经搭建停毕了。送行的路上已派人用黄土垫了道,并且都用净水泼洗过了,只待太常寺择出日子,便好为岐王送这一程了。”
皇帝颔首,“有劳爱卿了!”一时又道,“朕想要追封岐王为靖德皇帝,不知爱卿可有何见解?”
礼部侍郎闻言,悚然一惊,连忙摆手道:“万万不可!之前已是用了从铁剑山产的万年不坏的樯木给岐王做了棺椁。那帮底就厚八寸,已是天子的规制了!上头的纹路像槟榔,闻着味儿像檀麝,用手轻轻扣上一扣,声音有如金玉相击,说起来十分难得!本是给、给……”
他留意了皇帝两眼,绷着脸,“本是给皇上留用的,这却是给了岐王,怎的又要追封‘靖德皇帝’,依老臣之见,追封为‘靖德太子’,已是莫大的殊荣了,亦彰显了皇上的隆恩。”
见他坚决反对,皇帝犹豫了,“那此事还是容后再议吧。”
他又回头瞧向他的十六弟,心里多么盼望着,他能苏醒过来,然而这样的心愿,每每总是落空。
他精神沉郁,扶着棺椁竟是低头垂下眼泪,杨慎戤与杨炎凉对视两眼,杨炎凉连忙上前道:“皇上,这丧葬之事还需有人来主持,岐王已是无父无母,这丧礼全由皇上您这个做兄长的来操办,您可要万万地打起精神呐。”
皇帝哽咽半晌,轻轻点头,深觉他言之在理,便在杨炎凉的搀扶下慢慢走出了大殿。
大殿外秋风横扫,坐了一地的和尚们唱颂着经文,不断有前来凭吊的朝中官员与皇族贵戚进出,见了皇帝都纷纷行礼。
皇帝在杨炎凉的陪同下走出寿皇寺,却见一辆豪车停下,从内中走下一名男子,冷风将他的衣袂缓缓吹起,整个人瞧着飘逸似仙。
他面如冠玉的脸上却带着沉痛的哀戚,当他的目光转到皇帝的身上时,不似以往摆出欢悦的笑容,眼眸里依然是沉郁的。
他在几名随从的陪同下走到皇帝跟前,皇帝轻轻唤了一声,“大哥。”
宁王慢慢说道,“你要回宫去了?”眼眸中极其淡漠,看起来很是哀伤。
皇帝点头,面对他神色有些不自在,“是。”随后低下了眉头,眼眸中依然有浓重的忧伤。
宁王让开了路,态度无比冷淡,“慢走。”
皇帝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间却无丝毫挽留之色,这才动身与杨炎凉一同往龙辇前走去,立时迎上来几名禁军将皇帝护住,扶着他上了龙辇。
皇帝坐好后,伸手扶起淡黄色的透明纱帘,望着宁王沉郁的背影慢慢走进了寿皇寺的大门。
寿皇寺坐落于皇宫以北的龙首山上,皇帝在禁军的护卫下沿着山路下了山,走御道从北宫门玄武门回到了皇宫中。
谁知龙辇才行至一半,皇帝便突然叫了停。
“皇上?”杨炎凉从后赶上来,关切地询问,他还以为皇帝有何不妥。
皇帝心情郁郁,“朕想一个人走走,你先叫他们回去吧。”
杨炎凉凝视着皇帝,有些犹豫跟担忧,“这……”
皇帝没有回应,而是转身默默朝御园中的太液池走去,杨炎凉在身后凝望着皇帝独自踽踽而行的背影。
他的心情到底是沉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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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国殿中如往常那般正在龙案后低头批阅奏折的皇帝,抬头看到宁王款带轻袍地走进大殿中,他心下顿时一喜,立时放下手头上的事,起身绕过龙案走下丹墀来到宁王跟前,与他直面而视,欣喜地唤了一声,“大哥,你来了?”
宁王颔首,“跟我出来,我有话跟你说。”说完转身走出去。
皇帝望着他的背影,分明感受到一丝沉重的不悦之气,心下溢起一丝慌乱,忙跟在大哥身后走了出去。
两人衣履带风,一前一后游走在皇宫的御园中,慢慢走到太液池畔。
池边清风徐徐,飘来一阵阵暖香,皇帝下意识地转眼瞧大哥,见他侧颜宁静,肤色柔和,长长的睫毛微微卷翘,唇角却紧紧绑着。
他能感觉得出,大哥他今日有些不高兴。
“大哥,找我有事?”他小心翼翼,似乎有些惧怕他的阴沉之气。
宁王忽然转眼看他,一双眼神虽然平淡,却不怒自威,他开口道:“还记得当年八王之乱吧?我是怎么助你将废太子除去的?”
皇帝立刻微微一笑,想将这紧张的气氛缓和,“我……当然记得。大哥一直都对我照顾有嘉。”
宁王比皇帝整整大八岁,看起来更加沉稳威严,如若说皇帝还有一些年轻人的英气,他则更多的是老成。
他凡事不愿开口、为人正直正派的性格,使得其他王爷们只要是逢着他开口说话,必然极是恭敬,而曾经做了他十几年弟弟的皇帝,亦是如此。
宁王的眉眼仍然严肃,“那你是否又知道,我为何要站在你的这一边?”
皇帝惶然,摇头,满脸诚恳,“不知道。”注视着他。
宁王看着这个弟弟,悠然一叹,“因为你仁爱、贤德,而太子暴戾、无德。”
皇帝讶异,没想到大哥对自己的评价这么高,心中便禁不住有些窃喜。
然而宁王冠玉似的脸上并没有欣喜之情,反而显得忧愁郁结,“可是……最近发生的事,让我对你有一些改观。”
皇帝情急,“大哥,我知道你是因为什么,你听我解释。”
宁王抬手制止,低下眉头,“你最近还好吧?”
皇帝哑然,默默道:“不好。不过你能看我,我很高兴。”
宁王长长叹了口气,脸上布满悲伤,“我此次来,是来跟皇帝你商量一件事,希望你能够同意。”
因为宁王年纪较长,从小与他们这些兄弟说话都是直来直往,甚至有些命令的语气,在他们这些兄弟眼中,父皇逝世,长兄就已经相当于是家父了,虽然皇帝登基三年,礼法上与他是君臣关系,但仍然还是将他这个大哥当做父亲一样看待。
皇帝认真瞧着他,神情显得无比乖顺,“不知大哥是要跟我商量什么事?只要九弟能够办得到的,都尽量替你办到。”
宁王转眼望着眼前的风景,慢慢说道,“十六弟他冤枉致死,我们这些做兄弟的都有责任,责任也不全在你一人身上,我不怨你。”
皇帝脸上尴尬,低下头去。
宁王又转眼认真注视着他,“十六弟既然已经是冤枉的,那么就不能再残害无辜的人。这些日子我听到一些不好的传言。”
皇帝忽然抬头看他,“不知大哥听到了什么传言?”
宁王凝视着他的眉目间有些怒意,“哼!我不知道你当皇帝是怎么御下的,怎么能发生这样的事,真是让人失望。”
皇帝有些着急,神色恳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宁王轻轻一笑,笑容中有些轻蔑,似乎也有些无奈,“算了,也不怪你!你久居禁中,看似了解国中的所有事,但也未必。”说完他就撇开眼不再看他。
他这样的神色举止,让皇帝感到很是不自在,言语间便有些怯弱。
“或许我是有些管教不严,但如果我知道了,一定马上管,还请大哥赐教,到底发生了什么。”
宁王慢慢地上前一步,站在水池边,眼神淡漠地凝视着水面上摇曳的青荷。
这皇宫中与平民百姓家居住的屋宇不同,就是在这御园中也种植着与外头不一样的花卉,如今是怎样的天气,居然还会有青青莲菏。
“我听人说,在你的天牢之中,有人草菅人命,你可知道此事?”他转眼带着审视的目光瞧着他。
皇帝有些惊讶,显然对此事很是不解,“我不清楚。”
宁王转过来身子,与他面面相对,脸上很是凝重坚韧,“十六弟已是冤枉致死,那么与他连累的人就不该再遭殃,否则就是草菅人命。”
皇帝眼神中惊动,“原来是此事,大哥不提醒,我倒是忘记了。”
宁王沉重地叹息一声,“九百口人命,怎么能说忘就忘了,你这天子是怎么当的?”
皇帝神色间有些害怕,尴尬地一笑,“这些日子国事繁重,难免就忘记了,此事已经交由刑部负责,我想他们会给出一个公正的判决的。”
宁王苦笑,不以为然,“公正的判决?那些当官的还不是看你的脸色行事,他们以为你恨极了岐王,就算他真的是冤枉的,他们也未必敢将事实告知于你。岐王宅中九百人受牵连,通通被关入刑部,每天都有人因为恐惧、忍受不了高强度的审讯而惨死。有的自杀,有的吓得胆破,这日子长了,刑部里堆积得都是尸体,都发腐发臭了。虽然你未必将这些事挂怀,但是这暗中的却与你的德行不利,传出去也是有损你皇帝的威德。”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