颙琰根本来不及多想,甚至都来不及想,身子已然自动向前,两臂用力向前伸
一个大松鼠抱着一个小松鼠,还带着柳絮一般的雪片子,一齐倾天而下,落了颙琰满头满脸兼满怀。
那雪片子太急又太大,叫颙琰一时都不能立即看清怀里的人儿。
只觉得她身子小小的,软软地抱作一团。
也不知道是她的发丝,还是她衣裳领口袖口里传出来的总之有一股幽香直盈入颙琰的鼻息。
许是视觉这会子受限,再加上精神上的震动,这会子便是眼睛和脑筋都是不灵光的。
唯有嗅觉异常清晰的缘故吧。
那或许是天成的少女香气,又或者是她衣裳熏了什么香,乃至她身上佩挂了什么香包去可是颙琰就是下意识只觉,那是她少女的幽香。
因为这世间但凡熏香、香囊里的香,总归都是香料的气息。宫里什么香料是他没闻过的呢都不觉着稀奇了。
偏她这缕幽香新鲜轻盈,带着清透灵动的意态,清淡却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嗅觉去。
随着雪片子洋洋洒洒下坠而去,他的视野里终于恢复了清澈。
他怀中的女孩儿,跟她怀中的松鼠,有着相似的神态都被吓着了。
就连那眼睛都仿佛变成了相同的,全都是睁得圆圆的,鼓鼓的,在冬日的艳阳之中闪闪的。像是新鲜出水的东珠,活泼而鲜亮,闪烁着叫人永远无法忘怀的华彩。
他全然忘了自己双臂因为巨震而产生的痛楚,只忍不住含笑望住她说,“你又往哪儿跑我也把你给逮着了”
她愣住,登时满脸绯红。少女的娇羞无遮无拦地哗啦一下子全都泼洒在他眼前,就仿佛,这冬日寒雪里,海棠花提前盛开了一般。
这会子一众妈妈里才醒过神来,都拥过来惶急问,“廿格格你可有事老天保佑,多亏十五阿哥来了”
说着话,众人又赶紧给颙琰请蹲安,兼迭声求,“十五阿哥手臂可有事快放下格格来,奴才们这就去请太医来给十五阿哥查看。”
颙琰温煦而笑,向一众妈妈里道,“你们不必担心,我的手臂没事。她很轻盈,轻得就跟个松鼠差不多。”
颙琰说着仰头看树枝上零零星星还在飘落的雪,“我都没感觉到我接住的是个人,我还以为是这海棠树上的雪片子,飞了我满怀呢”
他轻松地说着话,却还始终没有松开手臂去。
廿廿惊吓过后,这会子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还在十五阿哥怀中没下来,这便又羞又急,慌忙地一手抱着松鼠,一手轻轻推着颙琰的心口,低声求道,“阿哥爷,放奴才下来吧”
颙琰也这会子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还抱着她呢,方才就是抱着她跟妈妈里们说的话。
他也有些耳根发热起来,却也不知怎的,还是没有立即就松开手臂去,反倒凝着她那张羞红娇美如早开海棠般的小脸儿,含笑道,“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嗯”
廿廿听罢,登时满面羞红,一双点漆似的妙眸,在这白雪天地的映衬下,黑得仿佛能一直镂刻进心底去。
“阿哥爷奴才,奴才求您,放,放奴才下来吧。”
颙琰自己也有些脸红起来。
从额涅薨逝之后,他早已收起自己所有的调皮。将调皮的机会都只留给十七弟去,他要当护着弟弟的兄长,更要当皇阿玛眼前持重的儿子。
已经有十一年,他未曾在外人面前露出半点的调皮之色。更别说在一众奴才面前了。
尤其是在有了孩子之后,他在自己的所儿里,在点额、格格们以及孩子们面前,都是稳重的模样。
今天,他也不知怎地,忽然有点想调皮,想逗逗怀里这个如松鼠般灵巧可爱的小女孩儿。
也许是因为她今天这次,与从前他对她的印象截然不同了吧
从前见她,初见时她是胆小谨慎的;后来她都是躲闪退缩的。那时候儿的她看起来只是温婉、懂事的模样。虽说叫他留下了印象,可是那印象却多少有些如水上轻烟一般淡袅。
可是今儿的她,全然是另外一副模样。穿着绿色的衣裳,手脚灵活地攀爬在白雪覆盖的树枝之间,一张小脸儿红扑扑的,一双眼晶晶地亮,还那般用清甜的嗓音大喊“看你往哪儿跑”
恁般的活泼呀,活泼鲜亮得就像是水墨画里加了设色,白瓷忽然变成了掐丝珐琅器
叫他移不开眼,叫他更是重新认识了她一回。
更要紧的是,他最初之所以对她独独留下印象,就是因为她与他额涅,有着奇妙的“延续”一般的缘分。
可是额涅在他印象里,是活泼灵动,甚至是有些淘气的。额涅给他讲过,她小时候爬青桂树去采蜜;皇阿玛说过,当年头一回见额涅,就是额涅引着蜂子来咬他
额涅的柔嘉之下,其实是一颗再活泼自然不过的一个灵魂。
而此时,这个与额涅有着“延续”之缘的女孩儿,也终于叫他刮目相看,也终于展现出这样的活泼来了、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根线,始终牵着他,叫他不能不看见这个女孩儿;叫他,不能不记住这个女孩儿去。
可是他也明白,他此时此刻这么抱着人家,总归不妥。
况且他什么年岁,人家小女孩儿又才什么年岁呢。
他自己的女儿,长女和此女都是出生在乾隆四十五年,只比她小了四岁呢。
若此在她眼里,他只是个长辈吧如此紧抱不放,反倒要惹她懊恼才是。
他的心蓦地一沉,却还是小心翼翼将她放在地上,伸手扶着她两臂,确定她站稳了,还要再柔声问一句,“腿脚可疼能站稳不身子上还有哪儿震动着了我这就传太医来,给你仔细查看清楚才好。”
廿廿更是羞得连脖颈都要红了。从颙琰的角度,恰好能看见她头颈低垂下去而露出的后颈来。
便连那儿,都红了啊。
“奴才多谢十五阿哥关怀奴才,奴才哪儿都没事。”
颙琰用力深吸口气,屏住不该有的心跳,含笑点头,“没事就好。却也不能大意了,回头还是叫太医给你瞧瞧。”
廿廿红着脸,悄然地想向后退,躲开颙琰一直还扶着她没放开的手去。
他之前是抱着她忘了放下,这会子是扶着她忘了松开。
颙琰虽说这会子有些乱,不过小女孩儿的情态还是没能瞒过他去。他意识到了,忙烫着手似的弹开了去。
廿廿行礼谢恩,想要告退。
颙琰心下仿佛也藏了一只小松鼠,还在活泼泼地蹦跳。颙琰便叫住她,“我还有一件事问你你不知道爬树危险么更何况,这树上全都是积雪。可你为何还要爬上去”
旁边一位妈妈里忙跪倒,“奴才董氏,回十五阿哥的话儿,廿格格实则这是在救老奴德雅格格的松鼠是交给老奴照看的,结果老奴今儿一时手松眼花,竟叫这个小祖宗给跑了这是额驸送给德雅格格的呀,怎么能就这么跑了呢老奴自知重罪”
那会子董氏急得在海棠树下直蹦,恨不得要自己爬树去了。
虽说宫里还有太监,再远些还有护军,可是董氏不敢声张,这便只知道哭,要撞墙了。
其余妈妈里们一是被吓傻了,二都是顾忌树上都是雪,谁都怕自己帮着董氏抓个松鼠不要紧,别反倒自己摔下树来折了性命去。故此大家都只是帮着董氏着急,却没人上前切实地帮她。
绛雪轩里那会子没有旁人,就在众人都在一片乱哄哄里,倒是一向安安静静的廿廿,什么话都没说,将高底旗鞋扒了,攀住树枝就爬上去了
颙琰听懂了,心下对廿廿的好感不由得又深了一层。
他垂眸,偏了头,故意去寻她的眼睛。
廿廿的视线虽未与他相撞,却还是知道他在看她。她脸儿更红俏了些,垂首轻声道,“奴才也不光是为了董妈妈奴才,更是为了德雅格格。”
“奴才从小跟德雅格格一处念书、相伴长大。虽说是主奴有别,可是奴才心下早将德雅格格当成是最亲最亲的人去了德雅格格明年开春儿就要厘降了,对于德雅格格来说,额驸送的松鼠该有多要紧呢,奴才岂能叫格格失了这稀罕物儿去”
“故此奴才逞能,也顾不上奴才自己笨手笨脚的,只想着不能叫德雅格格难过,这便冒冒失失地爬上树去了要不是阿哥爷相救,奴才这会子怕是脖子已经断了,至少也是骨断折。”
廿廿的这番话叫颙琰听得大笑,“这么说来,你可欠了我一条命去了”
廿廿红着脸拜倒,“奴才结草衔环,报阿哥爷的大恩。”
颙琰含笑伸手,将廿廿给拉起来,“傻丫头,满地的雪,你刚震动着,又往雪里跪去仔细凉着,回头再坐了病。”
廿廿臻首垂得更低,“奴才谢阿哥爷恩典。”
颙琰深吸口气,“就冲你这般替你家德雅格格着想的情谊,爷我今儿就应该护着你去。不必谢爷,爷今儿能救下你来,爷也高兴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