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这一句话出口,房门口守夜的宫人互相看了一眼,太子这一向病了有许久了,今日好不容易能下床,先不说宫里的规矩,只说如果这会儿出去夜深露重着了凉,张皇后铁定会剥了他们的皮。其中一个腆起笑脸道:“现在天色已晚,太子爷若是有急事,不若明儿一早再过去……”
话未说完,太子一个眼风扫了过来,是从未有过的凌厉,那宫人一惊,醒悟过来这一位脾气虽然温和,身份却贵重至极,自个儿方才那样说话乃是犯忌,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地上请罪。
一向从不苛责下人的太子这会儿看都不看那宫人一眼,径直朝外走去,两个太监只得提了灯笼出来跟着,一行人刚行至东宫门口,后头跟上来一人,两个太监先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张皇后的侄女儿张良娣。
“表哥这么晚了还要出去么?”张锦萱小跑几步上来,夜色里看不清五官,只听她柔声劝道:“未嫁之前我常在交泰殿陪姑母,这个时辰姑母已经歇下了,她老人家如今的觉头不如以前好了,表哥这会儿过去可得吵醒了她。”
太子听张锦萱一口一个“表哥”一口一个“姑母”,太监提着的灯笼的光照过去,她身上着的妃红长裙十分明艳,恍然仍是在承恩侯府做姑娘的时候,这个表妹素来骄傲有志气,如花美貌似水年华却非要进宫……只是,想来也和他一样太多身不由己,太子叹息一声,“既是晚了,表妹早点回去歇息吧,我今晚是必要去交泰殿的。”
言罢,踏出门槛往台阶下头走。
“拦住太子!”张锦萱软语劝不住,立时换了副面孔,朝门口的侍卫喝道,今晚宫里各处的侍卫都是精心安排过的,侍卫们自然眼色伶俐,最外头的两排侍卫齐齐往中间一站挡住了去路,领头的往太子面前一跪,“恳请太子爷回宫。”
太子原本温和的面孔冷了下来,淡淡地看张锦萱一眼,对侍卫们沉声道:“你们能领到宫廷侍卫的差事,想必都不是蠢货,在你们面前站着的,到底谁才是主子,最好擦亮眼睛看清楚!”说完抽出离得最近的一个侍卫的佩刀,将那银光泠泠的精钢宝刀搁到领头侍卫的脖子上,李豫虽然性子温吞,却也做了多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头一回发作已然威势十足。
“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太子拿着刀冷笑了一句,领头的侍卫脖子上被刀的冷意激起了一阵鸡皮,脊背僵硬地挺立着,脸上冷汗涔涔而下,半晌,太子冷哼一声,将刀一把掼到地上,那侍卫也不过是勋贵家里蒙祖荫的子弟,再也支撑不住软倒在地。
那些挡住去路的侍卫们犹犹豫豫有些松动,太子往前几步顺手抽出另一个侍卫的佩刀,指着围住他的侍卫,“本宫知道你们得到的许诺是什么,那你们应当明白,不遵本宫的旨意是什么后果。”
太子脸沉似水,目光含威,刀锋所指之处,侍卫们让出一条路来,太子便提着那把刀往交泰殿赶去,等背对了众人,长叹一口气,这样的事做得并不习惯。
宫道上四处人来人往,宫人的叫喊声、侍卫的呵斥声、拍门声响成一片,大量火把的光和宫殿树木交相掩映,投下一片片鬼魅婆娑的影子,太子顾不得这些,一路往交泰殿急赶而去。
到了交泰殿门口,张皇后已经得了消息,叫了侍卫副统领陈铭并常嬷嬷一并出来劝阻。常嬷嬷是看着太子长大的,情分很不一样,她到了殿门口看出来太子是强撑着精神,不由心疼道:“殿下还是回去吧,皇后娘娘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等到了明天,就万事无忧了。”
太子苦笑着摇头:“母后还是不懂父皇。”
陈铭心里比东宫那些个侍卫有数,今晚的事一旦成了,以后主事的人也不会是太子,还得以张皇后的旨意为重,他猜想着劝说多半是没有用的,因此早已吩咐了人备了肩舆,打算强行将太子送回东宫,此时手一挥,两边的侍卫就上前往太子身边去。
太子早有准备,将先前提着的那把刀往自个儿脖子一横,拿眼直直地瞧着陈铭,两人目光相争,陈铭知太子心意已决,只得将太子往殿里面请。
宣和帝看着圣旨上和自个儿一般无二的笔迹,压抑着问道:“皇后这圣旨是找谁写的?”
“皇上,您这样的人不懂权势的乐趣,一旦身居高位,什么样的人找不来?”张皇后从宣和帝手里把圣旨拖回来,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收好,意态轻松地道:“咱们夫妻一场,臣妾愿意给您留些体面,这杯酒还是您自个儿喝了吧,这时辰刚好,也不会寂寞,黄泉路上还有您最疼爱的二皇子作伴。”
宣和帝一阵沉默,反问道:“就是因为权势,所以你毒死了淑妃母子,又给叶贵嫔母子下毒吗?”
“是也不是。臣妾是女人,没有哪家的正房太太喜欢小妾的,能弄死何必要留着碍眼。”张皇后嗤笑一声,这些年和丈夫形同陌路,今日倒是生出了些坦诚相见的兴致,“豫儿是嫡长子,太子位分乃是理所应当,但是你迟迟不立储君,有个得宠的卫贤妃母子就已经够了,没想到淑妃能更胜一筹,当年若是让她顺利产子,如今哪里有我们母子的位置?豫儿的身子眼看是越来越差,你却老当益壮不知哪一年才归天,将来叶贵嫔生的儿子也许难成气候,但是我心里始终难安。”
“那么老五呢?”宣和帝久久无语,再睁开眼时,哀声质问:“老五是你亲手养大,和你情同母女,她是个女孩儿,不会和老大争皇位,你怎么忍心害死她?”
五公主李静云,不过是二公主一时意气设计害死,张皇后只是替女儿善后,但是张皇后听到宣和帝的话放就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阴柔道:“我恨淑妃恨之入骨,你的宝贝五公主和淑妃长得那么像,我每看一眼都巴不得她死。”哈哈大笑过一阵,“再说,就是她死了,您那阵子才会厌了卫贤妃母子,才舍得让豫儿当太子的啊!”
“哐当”一声,太子手上的刀落到花园里的青石板上,发出的声响震得人心颤。
张皇后回头,看到是太子,知道儿子自小是个连蚂蚁都不愿意踩的性子,更别说宣和帝是他的父皇,收拾了脸色勉强笑道:“豫儿怎么来了,母后和你父皇难得清清静静地赏个月,也被你搅了,有事明天再说吧,你先回东宫去。”说着连连对后头跟着的陈铭使眼色。
太子避开陈铭的手,往前走到石桌旁,端端正正地给张皇后和宣和帝行了礼,温温和和地同张皇后道:“母后,你向父皇认个错好不好?”
李豫从小时候就是这样说话,开口的时候温柔和气,眼睛盯着人的目光亦是像三月的风,张皇后看着这样的儿子,有些不争:“明儿一早宫门打开,诸事已成定局,我多年筹谋才等得这一刻,为什么要认错?”
太子眼里的光暗淡下来,自嘲地笑笑:“我知道的,母后肯定不愿意。”他朝宣和帝的位置看一眼,宣和帝面前放着一杯葡萄酒,在月色下殷红如血,似乎等着消融人命,他不再劝解张皇后,跪下俯身以额触地,:“儿臣不愿意当太子,是对不住母后;对五妹的死保持缄默甚至坐享其惠,是对不住手足;如今无力阻止母后逼宫,是对不住父皇;今夜一意孤行而来,亦对不住妻儿。”
太子已经病了数月,近来一直躺在床上,唯独今日竟然下了床,似乎精神还不错,张皇后看着儿子隐隐生出些不安,连宣和帝都觉得有些异样,两人难得齐了心想劝解儿子,外头却想起一片杀伐之声。
张皇后脸色一变,和陈铭目光交汇,陈铭正要向前挟持宣和帝,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穿透他的后背直入肺腑,陈铭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便直挺挺地扑在了张皇后脚边。
“是谁?是谁!”张皇后惊惶四顾,墙头上跳下一身夜行短打、手持弓箭的侍卫大统领郑全,几个奔跃便到了宣和帝跟前,看样子是仗着一身过硬的功夫埋伏在左近的。
交泰殿正门已从外面被攻破,陈铭带来的人一路退至花园里,见到背心插箭铺地而死的陈铭已去了一半的斗志,再一看郑全护在宣和帝前头,本身人数就不及对方,几个攻防间便弃械投降。
张皇后目瞪口呆,头脑一片空白。
太子一声长叹,向宣和帝道:“父皇,看在儿臣的面上,绕过母后好不好?”
宣和帝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太子一把夺过他面前那盏葡萄酒,一饮而尽!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