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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灵立刻从善如流,生怕多说一句话都会让谭二少反悔。
可如今,谭二少已经爬上飞檐亭顶盘腿而坐、吐气纳息三天两夜了,既灵终于没忍住,于这第三夜的黯淡月光里,问出了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怎么就……突然改了主意呢?”
已经三天两夜粒米未沾牙的谭云山还以为自己在元神恍惚中出现了幻听,勉强定了定神,才发现是既灵在和自己说话,气若游丝道:“你怎么不等我饿死了再问……”
谭云山的声音气息微弱,怨气却沸腾,哪还有一点往日的风度翩翩。
既灵想乐,又觉得不太厚道,于是努力抿紧嘴唇,好歹算是忍住了。不过等笑意过去,又有点对谭云山刮目相看。
诱饵者,即以自身精气引诱妖怪来捕食。但世间人岂止千万,凭什么妖不去捕食别人偏要来扑你,那就需要这个诱饵的精气比旁人更清,更纯,更甜美。说起来好似很高深,实则做起来并不复杂。人的精气于体内运行,既有清气,亦有浊气,清气乃人至纯元气,浊气乃五谷杂粮在腹中消解所生之气,普通人清浊相混,故而妖在吸取精气时,也只能清浊一并捕食,但若此人不吃东西,只喝清水,那渐渐浊气排空,腹内便只剩清气了,若还能打坐冥思,集天地日月之精华,那这清气便会愈发纯净,对于妖怪来讲,也就愈发甘甜。
谭云山要做的便是这个。
如今,他已三天两夜未食,只喝清水,除中午回房稍事休息外,其余时间皆在飞檐亭顶屏息打坐,集天地灵气,攒日月精华。唯一可惜的是槐城仍不见日头,只夜里偶有几片云散开,露出月光。
但若和这一城的人相比,谭云山现下可谓是最招妖怪喜欢的了,也多亏槐城地灵人杰,周边没什么杂七杂八的小妖,否则还没到等来真正大妖,谭云山就已经被小妖们瓜分了,哪里还容得他打坐到如今。
“长痛不如短痛……”
悠悠男声打断了既灵思绪。
她坐在回廊栏杆上侧着头向上往,见谭云山仍闭目打坐,只嘴唇微动,仿佛料定了既灵听得清楚。
“与其提心吊胆的活着,倒不如迎头而上来个痛快。”
明明该是坚毅慷慨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优哉游哉,跟闹着玩儿似的。可偏偏这样的谭云山,在浅浅月色的笼罩中,竟让人觉出一丝仙气。
既灵甩甩头,怀疑自己陪着打坐这么久,也有点迷糊了。
“你不怕死吗?”她问谭云山。
这也是当初被一口拒绝后,她没再执着说服谭云山做诱饵的原因。命是人家自己的,斗嘴的时候她可以怎么痛快怎么说,但落到真章,谁也没有权利让别人把命豁出去。
“怕。”谭云山的回答意外干脆。
既灵愣住,正迷糊,就听谭云山继续道——
“但我更怕惦记。反正妖怪来了,不是他把我弄死,就是你把她弄死,总会有个结果。我不喜欢一直惦记着一件事,忘又忘不掉,舍又舍不下,烦。”
所以“不烦”,是要排在“活着”前面的?
既灵完全没办法理解谭家二少爷的追求。
但话说回来,她可以为了降妖伏魔舍命,谭云山自然也可以为了消愁舍命,人各有志,也轮不到旁人来指指点点。
“明天就有结果了,”既灵给诱饵打气,“这样修行三天三夜,体内浊气会彻底排出,清气溢满,到第四日,便是精气最清最盛之时。”
“你的意思是明日天一亮,妖怪便随时可能出现?”谭云山没被安慰,倒开始汗毛直立了。
既灵连忙安抚:“不用紧张,最快也要到明天傍晚,妖都是昼伏夜出,晚上才是它作恶的时候。”
谭云山松口气,还好,还有一整夜和一白天可供喘息。
啪嗒。
啪嗒。
潮湿夜风里忽然传来踩水而行的声音。
谭云山刚放下的心骤然提到嗓子眼。
既灵则早在听见第一声的时候站起身来,踩着回廊栏杆往外望。
声音是从郁郁葱葱的树丛后面传过来的,由远及近,逐渐清晰,间或还有丝丝拉拉的剐蹭声,听得人不寒而栗。奈何树影幢幢,触目所及皆一片漆黑幽暗。
谭云山有点慌地看向既灵,无声控诉——你不是说明夜才会来吗?!
自古慷慨就义易,从容赴死难,虽然之前告诉既灵自己愿意豁出去的原因时,话说得漂亮,也的确是心中所想,但等真到了这一刻,还是会本能地恐惧。
既灵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冲着谭云山挤眉弄眼,希望对方能懂——我哪知道它不按路数来!
“眉目传情”间,声音已然近了。
更近了。
近到那脚踩淤泥溅起的水声仿佛就在耳畔。
既灵和谭云山不约而同重新看向树影深处,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让他俩一齐浑身紧绷,头皮发麻。
哗啦——
树影被猛然拨开,月色下一人形黑影显出轮廓,与此同时高声抱怨:“哪个不长眼的说园子里水退了,别让我逮着,逮着就扒你一层皮!”
来者,谭家大少谭世宗也。
既灵终于松弛下来,虽然她不喜谭世宗,但相比至今仍不清楚何方神圣的凶妖,这位大少爷也没那么惹人厌了。
谭云山比既灵反应更快,在听出是谭世宗声音后,便低笑出声,语气切换之自然仿佛之前差点被脚步声吓得坐不稳的那位不是他:“大哥,你这是骂谁呢。”
“还不是那些奴才。”谭世宗余怒未消,一边往回廊飞檐亭这边走,一边恨恨念叨,“我要划船过来,非说什么园子里水退得差不多了,撑不住船,劝我走路,这倒好,走了我一脚泥!”
园子里的水的确退了一些,虽然池塘仍一片汪泽,但花园这半边已经隐约露出些地面,撑船是肯定撑不住的,但若是步行,那也必然要踩泥蹚水。下人没骗谭世宗,不过应该也没把话提醒全,至于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就值得琢磨了。
飞檐亭在回廊尽头,探于池塘之上,但回廊倒是同花园连通,故而谭世宗先行翻栏杆入了回廊,才气哼哼向谭云山这边走来,每走一步,就啪一声,及至抵达既灵身边,已在回廊里印下一串泥脚印。
同一时间,谭云山已顺着亭柱滑下来,摆好迎接姿态,待谭世宗来到跟前,立刻有礼道:“大哥深夜至此,是有事要提点云山吗?”
谭云山这话可给足了谭世宗面子,若不是他语气亲切,而非谄媚,既灵简直要怀疑他欠谭世宗钱了。
谭世宗显然已经习惯了谭云山这般恭敬,受用之于,很自然摆摆手:“捉妖之事我又不懂,就是好奇,过来看看你瞎折腾什么呢。”
谭云山笑笑,没急着答话。
果然,谭世宗紧接着就一脸兴味地围着谭云山绕了一圈:“我听下人说你三天没吃东西光喝水了?真的假的,也没见怎么瘦嘛。”
谭云山半开玩笑道:“底子好。”
谭世宗竟真的上手捏了捏他的胳膊。
兄弟二人都是颀长挺拔的身量,相比之下,谭世宗更壮些,这一捏也不知道下了多大力气,生生让谭云山皱了一下眉,但很快,又恢复平和。
谭世宗没注意,既灵可看得清清楚楚,简直想一脚踹谭世宗脸上。
就算谭云山身体底子好,饿两天看不出太大变化,但自己弟弟为了给全家消除妖孽在这儿忍饥挨饿呢,亲哥就过来说这话?
谭世宗说了句“还真行”,显然很满意弟弟的“底子”,就像一个长辈在检验晚辈似的。末了又和谭云山讲了一些有的没的废话,才终于心满意足,拍拍弟弟肩膀:“看你挺好我就放心了,至于妖这个东西,你信,它就有,不信嘛……总之,差不多就行,别太拼命。”
谭云山低眉顺目,俨然尊敬大哥的好弟弟:“知道了。”
谭世宗四下看看,再无什么新奇东西,最后和既灵说了句完全不走心的“法师也辛苦了”,便转过身,打道回府。
既灵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这位到底来干嘛。你要说他有多大恶意吧,也未必,虽然他明显并不信“妖星入宅”这一套,但也并没有冷嘲热讽或者话里话外赶她走的意思,或者说,人家谭大少从始至终都没怎么正眼看她,反而是和谭云山饶有兴致聊了半晌……
“别琢磨了,”谭云山重新爬上亭顶,无奈地笑,“他就是过来看看热闹。”
既灵恍然大悟。
难怪谭世宗一到这边就东瞅瞅西看看,还问谭云山一些有的没的,现下想来,可不就是哪有热闹往哪凑,凑近了还要打听一番的架势嘛。至于他那些让人不舒服的言行做派,倒也不像故意为之,更像是平日里便和谭云山这般说话,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轻视和随意,加上谭云山还挺配合,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
“你哥真闲。”既灵只总结出来四个字,却带着无尽的嫌弃。
谭云山自然听得出,淡淡帮谭世宗辩白:“他没坏心。”
既灵毫不留情向亭上翻个白眼:“也没安好心,不,人家根本就没把你当回……”意识到自己说漏了,既灵赶忙闭嘴。
谭云山片刻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好笑道:“怎么不说了?”
既灵咬了下嘴唇,简直想把自己拍死。
谭云山难得穷追不舍,只是清朗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不像审问,倒像诱供:“从实招来吧,都在槐城客栈里打听到什么了。”
“你怎么知道!”既灵惊讶抬头,她确实和谭云山说过自己投宿在槐城客栈,可问店小二打听谭家这事,谭云山不可能知道,除非他未卜先知。
谭云山叹口气,道:“因为你自打从客栈收拾完包袱回来,不管看我的眼神是嫌弃还是厌烦还是平和,底下都藏着一丝慈悲。”
既灵下意识摸上自己眼皮,不至于吧……
谭云山一见她的表情,就知道不用再问了,按照槐城客栈的信息集散速度,八成整个谭家祖上几辈都已经被既灵了解了个底儿掉。
“谭夫人不是我亲娘,爹应该是我亲爹,但他觉得不是,我也没辙。”明明挺心酸的事情,从谭云山嘴里说出来,云淡风轻的就像在说“我有点饿了”。
既灵原本被追问得有些狼狈,不知如何脱身,哪成想谭云山主动说了,还一说就直奔核心,且无没半点遮掩或者羞于启齿的意思,那叫一个坦然。
“你不会……难受吗?”既灵想半天,也没想出更委婉的词,只能实话实问。
“难受什么?”谭云山在亭顶仰躺下来,手枕在头后,“难受我爹怀疑我不是亲生,还是我哥不把我当回事?”
原来他不糊涂。
原来他比谁都清楚。
“如果你要听真话,”谭云山望着被云遮住一半的月亮,悠悠道,“真的还好。”
既灵茫然眨眼:“还……好?”
“对啊。孝顺父母,尊敬兄长,寒窗苦读,听话乖巧,我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不归我管了,只能顺其自然。结果是好的,皆大欢喜,结果不好,我也问心无愧。”
谭云山并非故作坚强,他声音里的坦然和平告诉既灵,他是真这么想的。
既灵傻眼,对此她无话可说,只剩佩服。
【人家谭二少都想得开,一天天该吃吃该喝喝该乐乐……】
蓦地,耳边响起店小二曾经说过的话。
既灵想回去再塞给他一锭银子,以表达自己竟然怀疑他的惭愧。
“怎么又不说话了?”迟迟没等来回应,让自说自话的谭云山有点孤单。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既灵如实相告,“想得开是件好事,若所有人都像你这样,世间会少掉一大半纠葛……”
谭云山一听就知道有转折:“但是?”
“但是不对。”
果然。
“哪里不对?”谭云山耐心求教。
既灵想了想,为难摇头:“我也说不清楚。按理说想得开没错,但你这样会不会想得太开了,毕竟是大事,怎么能这样随意对待?”
谭云山看着天上的一半月亮,不再言语。
既灵以为他在琢磨自己的话,哪知道等半天,等来一句——
“我真的饿了。”
可怜兮兮,幽幽怨怨。
既灵没好气地笑,之前的严肃一扫而空:“都和你说了,再坚持一天就好,明日妖怪必来。”
谭云山现在看着月亮都像饼,哪怕是只剩了边沿的:“饿成这样,就算他来了,我也没力气跑了,多危险。”
“放心,有我保护你呢。”
“……”
话是好话,可听在心里怎么就有点不是滋味?他好歹也是七尺男儿……
呜……
呜哇……
谭云山心里一紧,腾地坐起来,七尺男儿什么的先放一边,这是什么声音?!
呜哇——
婴儿……在哭?
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的谭云山头皮炸裂,下意识就要翻身往亭下蹦,可手刚撑住,腰间骤然传来巨大阻力,一低头,就见一截灰绿色的不知什么东西竟已经将他的腰死死缠住!
谭云山立刻用手去抓,奈何那拳头粗肉滚滚的东西通体滑腻冰凉,覆满细鳞,根本不为抓挠所动。谭云山情急之下抠劈了一片指甲,指甲掀开生生露出血肉,一下子钻心的疼。可就在这个瞬间,他忽地腾空而起!
等他反应过来是被妖物卷至空中时,人又被重重甩下!
临落水之前,谭云山胸膛中只剧烈翻滚着一个念头——不是说好明天才来的吗!!!
谭府的池塘旱时已是一人多深,如今更是不见底,谭云山只觉得眼前一黑,人已落入池塘,顷刻间周身沉重,冰凉的泥水涌向眼耳口鼻!
似乎哪里又传来“扑通”一声。
谭云山无暇顾及,只努力闭息,尽可能不让自己被呛到,延长水下时间,与此同时摸向腰间,无奈,那滑不溜丢的禁锢仍在。
谭云山绝望。
这或许是个蛇妖,又或许是旁的什么,但他已经无缘得见。别说他不清楚既灵的本事,就算既灵有能耐在地上捉妖,到水里也该另当别论了,何况他又不是没见过既灵落水,那位法师的水性顶多就是让自己不至于淹死,救人尚且勉强,遑论在水中打斗捉妖。
咕咚。
身体骤然沉浮,让谭云山不小心被灌进一口水。泥水腥臭,让人想吐,可谭云山只能生生咽下,继续艰难屏息,与此同时睁开眼睛,努力忍着刺痛去看四周,然而很快,他又放弃地重新闭上。
池塘……现在该叫泥塘了,因为妖怪的搅和,池底泥沙上涌,加之夜色朦胧,就算在水下把眼睛瞪裂了,依然只是漆黑一片。
身体在水中的沉浮越来越猛烈,晃得谭云山想吐,显然妖怪在剧烈运动,也不知和既灵缠斗如何。但他现在能够断定卷着他腰的这一截,肯定是妖怪尾巴,因为自己随着他的运动甩来甩去,没露出过水面,倒是用身体拍打过数次塘底淤泥。
也只能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不,或许连这些有的没的都想不了多久了。
谭云山明显感觉到胸口发闷,思绪越来越飘,像散开的雾……
哗啦——
骤然而来的风和空气让谭云山的元神咻地重新聚到一起,甚至还没张开眼睛,他便本能地大口呼吸,第一次感觉到,活着真好。
终于把气顺过来了,谭云山才张开刺痛的眼,发现自己仍泡在水中,正被既灵手臂勾着脖子,前者奋力往回廊那边游,他也便跟着往回廊边漂。
但如今自己已经醒了,自然不用姑娘怎么辛苦了,谭云山立刻道:“我自己来就行。”
既灵一言不发地松了手,径自游向回廊。
及至二人都上了回廊,谭云山才发现浑身湿透的既灵气喘吁吁,一脸狼狈,自然,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眼底满是挫败和懊恼。
饶是如此,她开口的第一句话还是问谭云山:“没事吧?”
谭云山生平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说不心惊肉跳是骗人的,毕竟当时答应做诱饵,也是相信了既灵的本事,故而被这样一问,便戚戚然聚起那根血肉模糊的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既灵一惊:“妖怪弄的?”
谭云山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要如实相告:“抠它抠的,也应该算它弄的吧?”
既灵松口气,若是妖怪弄的,就要考虑是否侵入妖气,若是自己抠的……
“跟我来。”她叹口气,转身便走。
谭云山不知何意,快步跟上。
既灵带谭云山回了自己的客房,而后打来一盆清水,先是将谭云山那根手指头上的血污冲干净,然后才在伤口上洒下白色药粉,包扎严实。
一切妥当,既灵才淡淡舒口气:“三天后拆了就行。”
谭云山将信将疑:“三天就能长好?”
既灵摇头:“三天指甲就彻底掉了。”
谭云山:“……”
既灵看着谭云山瞪大的眼睛,露出上岸后的第一个笑,终于补完后半句:“但会再长出新的。”
谭云山挑眉:“完好如初?”
既灵摇头。
谭云山欲哭无泪。
既灵道:“更胜从前。”
谭云山:“……你非要这么半句半句说吗!”
沉重的气氛有了一丝缓和,谭云山这才听见既灵不甘心地咕哝:“差一点就能收了它了。”
谭云山对这个“差一点”持怀疑态度,毕竟自己可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最后不还是让它跑了。”
既灵不语。
好半晌,久到谭云山以为她不会还嘴了,才听见一句幽幽的——
“因为你在水里。”
谭云山怔住。
因为他在水里,所以耽误她捉妖了?不不,应该是因为他在水里,所以面临捉妖或者救他,她只能选择后者……吧?
谭云山正在两种推测间徘徊犹疑,就见既灵已经从包袱里拿出另外一个小瓷瓶,但拿出之后没动,只静静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