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不作美,雪又下了起来,绵绵密密,不多时天地就白了。贾琏冒着风雪驾车出城,请来寺庙高僧。这位来因大师慈眉善目很有名望,一看到王熙凤就面色大骇:“好重的阴气!”
王熙凤被捆绑的很结实,只拿一双幽冷的眼睛盯着大和尚,嘴角一勾,来因禁不住倒退两步。说来来因大师虽有些本事,可还从没见过这么强盛的阴气,原本如今就是天寒地冻,谁知这屋内还燃着熏笼火盆呢,依旧没有丁点儿暖和。
“大师?还请大师救命!”贾琏出去一趟回来,也发觉王熙凤的情况越来越坏,不禁怀疑是否真的撞邪了,心里头也不自在,恨不能离的远远儿的。
“老衲姑且一试。”来因也没十足的把握。
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屋内传出诵经声。
来因参佛多年,虽未开天眼,但能感觉到阴气煞气等无形之物,以往他也曾驱过邪祟,但不能与今日相比。若是他能“看见”,便会发现以王熙凤为中心,整个屋子都弥漫着浓厚的黑色阴气,以至于压住了火盆内火焰,墙角家具上也泛起些微白霜。当来因开始诵经,金光从他身上泛出,出口的经文如同长长的金色锁链朝王熙凤环绕而去,与阴气相互拼斗抵消。
初时稍稍驱散了阴气,方寸间溢满金光,王熙凤也觉不适的闭上眼。然来因大师到底并非专修此道,况双方实力悬殊,他渐渐感觉力不从心,十分疲惫。又坚持了半个时辰,诵经的速度越来越慢,而阴气却在翻滚聚拢,突然就朝来因袭来。
来因吐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休得放肆!”幸而桃朔白来的及时,瞬间布下阵法,将整个房间围困起来,并将来因大师护住。
今日忽降大雪,太上皇犯了旧疾,召遍宫中太医不说,还将徐衍和他都召进了宫。徐衍在京城正声名鹊起,而他治好了四皇子的“顽疾”,太上皇惜命,自然不愿放过丝毫机会。以至于他正在宫中,忽然觉得到一股浓重阴气冲天而起,颇费了番功夫才脱身。
眼下一看,这王熙凤果然是中邪!
好似王熙凤成了一个容器,大量阴气积聚而来,王熙凤本身灵魂难以抵抗,已是被玷污的浑浑噩噩,所有神智都被遮蔽,只剩满心恶念。在浓黑的阴气之下,却还隐藏着一个鬼魂,是个妙龄女子,她根本不关注外物,漆黑的双眼死死盯着王熙凤。
桃朔白祭出缚魂索,金光舞动,很快就将浓郁的阴气驱散。
那个女鬼终于把目光挪到他身上,漆黑的双目溢满愤怒,慢慢转红,充满戾气。她的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瞬息就到了桃朔白跟前。
桃朔白结印,一掌掌打在女鬼身上,女鬼身上溢出大量阴气,整个魂体开始变淡变弱,戾气也散了。这时再看,女鬼不过十五六岁,容貌皎皎,清丽柔婉,穿着打扮像个未出阁的小姐。此时她不再凶戾,跌倒在地上,面色发白,掩面哭泣,尽是悲苦。
“你是何人?为何要害王熙凤?”桃朔白朝床上扫了一眼,王熙凤已然昏厥。
“天师容禀,小女乃是长安县人,父亲姓张,是当地有名的大财主。小女与前长安守备之子订有婚约,后来却被长安知府的李衙内看上,仗势强娶,小女父母贪财势,通过这位贾家的琏二奶奶买通了节度使云光,判了张家与守备家退婚。得知此事,小女伤痛欲绝,不愿做那背义之人,也不愿做父亲攀附的工具,更不愿辜负与守备之子的情意,这才……谁知小女死后,守备之子亦殉情而死。原以为如此我二人可阴间相守,哪知寻遍长安都未寻到此人,小女不甘心。”
桃朔白知晓了她的身份——张金哥!
秦可卿出殡时,在馒头庵里,主持净虚求了王熙凤办理这件事,王熙凤借着贾琏的名义给节度使云光写了信。事成后,张家与李家本满心欢喜,谁知张金哥与守备之子相继死去,竹篮打水一场空,唯有王熙凤白得谢银三千两。
桃朔白突然问道:“谁在帮你?”
张金哥虽是鬼魂阴物,但她死后并没有成为厉鬼,本身能力也很弱,会逗留人间便是难得。依着她的能耐,绝对无法汇集如此多的阴气,还用这般办法来害王熙凤,况且,长安据此不近,鬼物怕光,很少会长途跋涉,更何况,张金哥盯上李家或是节度使云光都好说,为何会知晓王熙凤?
作为一个深闺女子,哪怕做了鬼,她也不可能变个人。她可能想到报仇,但不会想到更深的地方,大多数人都不会。
张金哥没有隐瞒:“有位仙姑指点了我,告知我真正作俑者是荣国府的琏二奶奶。仙姑教我如何报仇,又说待我大仇得报,便接我去离恨天与守备之子见面。”
桃朔白一听便知是警幻仙姑!
“她给了你什么?”
“一枚戒指。”张金哥伸出手,在她纤细的手指上带着一枚黑宝石戒指。
桃朔白将戒指取来,仔细一看,这竟是只鬼修所用的低阶法器,里面汇集了浓厚的阴气,怪不得张金哥可以拥有强大的力量。他仔细检查了一遍,很幸运,这戒指上残留了一丝警幻的气息。
“你会与他见面的。”桃朔白将张金哥收入桃木瓶儿,消失在屋内。
外面已是华灯初上。
贾琏平儿在外面等着,才开始还听见诵经,后来却是寂静一片。贾琏喊了两声,没人回应,又略等了等,心里不踏实,唤来婆子推门,怎知房门坚硬如铁,三四个人都推不开。这下子主子下人都吓坏了,谁都不敢靠近这座小院儿,特别是随着天色越来越暗,众人惊惧更甚。
——连德高望重的来因大师都没办法,肯定是个大凶之物啊!
贾琏同样想扭头就走,打算等明儿天亮了再看。
正在这时,只听吱呀一声门响,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醒耳。上下一干人都盯住上房,只见毡帘一掀,走出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来因大师!”
众人大松一口气。
贾琏见来因走路不大稳健,忙令两个小厮上去搀住,又止住的担忧问道:“大师,我们二奶奶如何了?”
“应当是无碍了。”来因是刚苏醒,却发觉先前浓郁的阴气都消散了,仅有些残留在王熙凤的身上。来因惊疑,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这一切并非他之功。之所以没对主家如实言说,也是避免再闹得人心惶惶。
贾琏顿觉浑身一轻,忙令人送来因大师去休息。
“平儿,掌灯。”贾琏道。
平儿看他一眼,轻嗔道:“二爷怎知我不怕呢。”
此时外面虽是人人提着灯,但上房里却是黑漆漆一片,贾琏的确不敢进去。
贾琏笑道:“你和你二奶奶那样好,她必是想你了。”
平儿轻哼,倒也没再说什么,提了灯,有小丫头打起帘子,她便进去了。一面将屋内的灯点上,一面朝床上躺着的人影喊道:“二奶奶?二奶奶醒着么?”
好一会儿,床上的人动了动,终于听得王熙凤低声嘤咛:“平儿,这屋里怎么这样冷?快将火盆点上,把灯点的亮些。”
平儿见她言语正常,思维清楚,心里放下一半,忙走近来看。只见王熙凤悠悠睁开眼,似想起身,却因双手双脚困缚着而动弹不得,但见她柳眉一竖,张口骂道:“哪个作死的将我绑了?我说睡梦里难受得很,就像被绑上了刑场似的。平儿,还不快将我松开!”
“哎,二奶奶稍等。”平儿这回不再迟疑,忙取来剪子将绳子剪断,见她手腕子红肿,忙又让朝外喊贾琏:“二爷,二爷快取消肿化瘀的药膏子来,二奶奶伤着手腕了。”
贾琏从外头探进半个身子,正好对上王熙凤的眼睛,吓了一跳,待发觉她神色如常,忙又讨好笑道:“二奶奶,你都好了?”
“什么好不好?我不是……”王熙凤话音一顿,揉着鬓角皱眉,脑子里有无数影子闪过,使得她眼神惊疑不定。
“二奶奶?”平儿小心出声。
王熙凤敛去纷乱思绪,做出满脸疲惫道:“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外头天都黑了?我只记得正和老太太姐妹们说笑呢,怎么就回来了?”
“二奶奶不记得也好,总之现在邪祟尽去,总算可以安心了。”平儿想起这两天的经历,还有些心有余悸。
抹了药,又进些吃食,王熙凤便睡了。
平儿退出来,见贾琏自外头回来,问道:“见过老太太和大老爷了?”
“老爷说知道了,让二奶奶仔细养着。老太太说二奶奶吃苦了,这两天只管歇着,家里的事儿暂且让二太太料理。累了一天了,总算能歇歇。你快给我准备一桌饭来,吃了我也得赶紧睡,明儿还要早起,老太太命我送来因大师回去,又要在庙里捐一笔香火,做一场法事,全要我盯着呢。”
平儿听了忙吩咐小丫头去传饭,又回屋给他打点衣裳用具,包了两个包袱皮儿,其他手炉炭火茶叶等物都要预备。
原本已经睡着的王熙凤睁开了眼,听到院子里的说话声,却没过问一句。她盯着床帐上的流苏,耳边又响起声声哭诉,还有溢满整颗心的阴冷和恶念,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并没有对平儿贾琏说实话,其实这两天发生的事她都记得,但就好似身体不受控制,自己只在旁观。她同样听到一个女子的哭声,那番话如惊雷一般炸在脑子里——张金哥?她当初还得意白得了三千两的外财。
她一向不信阴司报应,信奉事在人为,这回却由不得她不信了。
此时的桃朔白并没有回到回春堂,而是根据戒指上的气息追踪,竟来到贾母的五间正房大院儿!
这时正值晚饭时候,宝玉和几个姐妹都跟着老太太吃饭,邢夫人王夫人李纨三个在旁端菜添羹,待得贾母和姐妹们吃完了,三人才各自下去吃饭。今儿因着王熙凤终于好了,姐妹们脸上有了笑,也敢说话玩乐了,只宝玉一心想去看王熙凤,被贾母王夫人联合压制住了。
玩了一会儿,宝玉觉得无趣,便回去了。
史湘云瞧见了,不乐意的嘟囔:“二哥哥是怎么了?姐妹们都在,偏他走了。”
薛宝钗笑道:“大概是担心凤丫头。”说着起身,道:“这两天也闹得慌,老太太想必也累了,咱们都散了吧。”
贾探春看她一眼,心中虽不悦她回回居首,但也没说什么。迎春向来是个木头,自己的官司都不管,惜春还小呢,倒是史湘云哼了一声。
这一回林黛玉没入住贾家,薛家的金玉良缘一传出来,史湘云就不高兴了。她自问和宝玉最好的就是她,毕竟她两个算青梅竹马,虽未必有私情,但半道跑来个薛宝钗,处处比她强,她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儿。史湘云素来大大咧咧,却不是没性子,没少和宝钗闹矛盾,但薛宝钗确实会处事儿,史湘云又时常觉得这人亲近,闹闹又好了。
却说宝玉回到房里,懒得和丫头们玩笑,吩咐端水来,仔细的净手,而后取来一只长盒,将其内的一卷画儿打开。这画上是个衣袂翩跹的仙姑,其姿容气度平生仅见,宝玉每每看时便如痴如醉,觉得古往今来唯有洛神赋方能形容其一二。
桃朔白循着气息而来,锁定在这幅画儿。
画上之人,正是警幻仙姑!
这幅画是一件难得的法器,可以在一段时间内保存元神,寻得夺舍机缘。显然,警幻仙姑早有准备,将一丝元神寄托于此,一面迷惑张金哥去害王熙凤,一面借住贾宝玉的手藏身荣国府,正是想在王熙凤灵魂被灭后占据其躯体。而且,贾宝玉乃是神瑛侍者转世,身上有通灵宝玉,跟在他身边,警幻便能从其身上夺取灵气供养自身。
警幻忽觉心悸,哪怕看不见桃朔白,也知晓危险逼近,立刻想逃。
桃朔白取出桃木剑,灌注真阳,一剑朝画刺去。画的表面泛起透明涟漪,这是画本身的防御,桃木剑在最初窒碍了一瞬,紧接着便直接将画贯穿。桃木剑消失,他又弹出一缕阳火,将整幅画烧了起来。
“啊!”宝玉正痴迷,突然见画抖了一下,紧接着无缘无故就着起火来。他赶紧将画丢开,又慌得去找水,无措间拿茶杯里的茶泼上去,可眨眼间一幅画已经烧没了,连灰烬都没剩。
“宝二爷,怎么了?”宝玉看画的时候不准丫鬟们在旁,听到他喊叫,袭人晴雯都跑了进来,以为他出了什么事。
宝玉脸色发白,指着桌子叫道:“画儿!画儿不见了!”
而这时桃朔白冲出屋子,警幻在画儿烧起来以后进逃了,但桃朔白并没有继续攻击,而是看着她惊恐的尖叫,最后为了不消散在空中,一头扎进院外进来的一个小丫鬟眉心。哪怕是一丝残余的元神,一个小丫鬟也是抵挡不了的,桃朔白先一步将小丫鬟的生魂拽出来,十分慷慨的把皮囊留给了警幻。
警幻夺舍成功,快速退后贴在墙上,惊恐的四处张望,却无法看到桃朔白。
桃朔白没有现身,只对其传音道:“你自称仙姑,却为一己私利,网络众多悲苦女子魂魄,聚于孽海情天,令她等不断演绎爱恨情仇,以此供你修炼。又因贪婪,令众女陪神瑛下凡,谋算女娲宫好处,又谋算补天石,甚至连绛珠仙子也被你算计。你汲汲营营,可曾算到有今日?我不要你的性命,你便以凡女之身在人间一世,自身好好儿体会人间酸苦情仇。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往后你还能否重回修仙路,端看你的造化。”
说完这番话,桃朔白便离开了。
警幻全身一软,跌坐在地上。
她如今是凡人之躯,无灵根体质,根本无法修炼,要她在这污浊的人间生活,只要想想就恨不得去死。然而修仙者逆天争命,岂会白白丢掉性命,何况她实在不甘心。她想起自己妹妹,便是一时不曾察觉,总有一日知道自己出事,总会来寻……或许会吧。
一时间又后悔,往日将她们拘禁的太狠,以使得便是妹妹兼美都不敢忤逆。
这时忽有个俏丽袅娜的丫鬟走来,皱眉道:“你傻坐着干什么呢?”
警幻盯着来人,认出是晴雯。
晴雯瞧着她笑道:“你这傻大姐儿,真傻了不成!”
警幻一惊,这才想到自身处境。
先时没来得及留意,加上这副身体的魂魄被人带走,她也没能得到原主记忆,以至于晴雯无意一说,才使得她窥探到现今身份。她抬脚跑开,见到几个丫鬟在叫她,便和她们一起回到睡觉的屋子。她也不理人,拿起镜子就照。
但见这身躯面阔体肥,有一双大脚,瞧着便愚钝憨笨,年龄只在十一二岁。
原本神瑛侍者投生此处,警幻便对贾家十分关注,不过以往没留心贾家下人罢了。在警幻藏在画中的时日,也知晓这贾府的一些下人婆子,贾宝玉跟着贾母同住,贾母身边有个做粗活的傻大姐儿,也听丫鬟们提过,据说是脑子有问题,贾母就是觉得她说话使人发笑才留下的。
警幻想到要顶着这副皮囊过一生,顿觉天昏地暗。
桃朔白出了荣国府,抬手一扬,傻大姐的灵魂便落在地上。傻大姐儿的确是智力有些问题,但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她也会高兴,会害怕,此时她就觉得很害怕。
桃朔白道:“我为你另寻个好出身,不抹掉你的记忆,可好?”
傻大姐却问:“我还是会笨吗?那、爹娘不喜欢我怎么办?”
“你不笨,我会为你寻户疼女儿的好人家。”桃朔白道。
傻大姐听了便点头,冲他道谢:“你真是好人。”
傻大姐从小被卖,不知父母,若非贾母觉得她有趣,现今还不知在哪里呢。只要能继续活着,她并不贪恋贾府,相较而言,有父母家人对她的吸引力更大。
与傻大姐谈妥,桃朔白将其重新收回桃木瓶儿,关于那家父母疼儿女,品性好,还得问徐衍才知道。
敲了回春堂的后门,开门的正是徐衍。
“快进来。”徐衍伸手将他拽进来,脸上还带着一丝忧色。
神鬼之事并不打算告诉徐衍,所以桃朔白说要去查查王熙凤的事是否和蛊虫的事有干系,徐衍记得那晚的惊雷,自然会为他担心。
“我没事。”每每这个时候,桃朔白心里都不好受。其实他的隐瞒徐衍何尝不知道,但他没问,桃朔白也没坦诚,涉及的太多,讲了反而带来更多的疑问。他迫切希望徐衍能恢复君实的记忆,哪怕是一部分。
冬天的夜里很冷,哪怕明知桃朔白有内力护体,徐衍还是倒了盆热水给他擦手擦脸,又端了盏热姜茶给他:“喝了。”
桃朔白接过来,慢慢喝尽。
徐衍突然道:“上阳宫那位,若是情况继续恶化,可能得马上风。”
“他老了,病体难支,又不肯放权静养,没几年寿命了。”桃朔白看的十分清楚,更清楚三皇子不甘心皇位旁落,早晚要闹出一场变故。然而,这正是徒靖所等的机会。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