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为时叁月
楚王城里,人声雀跃,唯独平阳侯府一如往常,平静清雅。
庭院中几棵谢了花的桃树,生的高壮,遮掩了侯府的半边院空,偶尔几缕阳光照下来,反而像极了浮动在水面上的柔波,暖入人的心里。
樊羽双手自然的环着肩膀,随意地站在窗口前,头微微偏向一边,看着莲席坐上的两人,他只管在旁静静的瞅着,也不吱声。
公子毅和平日一样,身披了一件素衣倚靠着紫檀小桌,不同的是坐在他面前的男人。
那人脸颊尖细,五官生的分明,每个棱角都像极了刀刻出来的一般,让人见过,就很难忘记。
他眉心紧紧皱着,如临大敌一样不展不舒,可偏又瞧不出他脸上有任何的心急,反而他的沉稳和泰然,叫人有些捉摸不透。
只见他缓缓抬起袖子,从公子毅的手腕上抽回手,理了理的宽松的长袖,随便淡说:“三个月。”
他边说着,边向公子毅伸出了三根手指。
站在一旁的樊羽听见后,可是着急的不得了,急忙走过来问:“先生,您,您是在与我们公子说笑吗?”
男人撇了眼樊羽,转眼看向公子毅,刻意加深了语气,“我何苦同他说笑,像他这样糟践自己,能活三个月,已经是老天格外恩赐了。”
樊羽愣了一下,顿时觉得眼眶发酸,可他看到公子毅那张平静的脸,不曾有丝毫在乎,立马和男人说。
“可先生,您不是说公子至多还有一年的时间吗?怎么今时竟只剩下三个月了?您不会是诊错了吧?”樊羽的声音带了味哽咽。
男人也不说话,单单瞧着公子毅,见他还能如此沉得住气,也就知道,公子毅的心里早便有数了。
苏真合拾起桌子上的针包,随口说道:“你也听到了,我说的是至多。”
他低着的头,抬起双眼,一种不同寻常的神情打量着公子毅,慢慢地说:“你们公子啊,就算是菩萨来了,也一样救不了他。若无心活,便不如死,且能各自安好。”
公子毅听着苏真句句话中带刺的点着自己,他只是抿着薄唇,温雅的轻笑,也不与争辩。
樊羽看看自家公子,再瞧瞧苏真那认真嗔怒的样子,着急地说:“苏先生,在九州之上除了您,没有第二个人能救我家公子了,您这么厉害,一定有办法的,何况您也不会看着我们公子就这样病倒的,对吗?”
这番话,苏真听了,忍俊不禁的笑了笑,他扬手摆了摆,稳重的脸上,眉心渐渐向外舒张。
他系紧针包的袋子,挂在自己的腰带上,抬头说:“公子毅,听见了吗,这孩子都比你懂事,你死不要紧,还要本卿家赔上名誉。我可真是悔不当初。”
“苏先生!”樊羽前眉压低,皱了皱,即刻拉了脸,不高兴地嘀咕了句,“苏先生就算要说气话,也不能,也不能这样咒我家公子啊。”
苏真站起身,墨白夹绿的长袍托到脚下,更衬得他面目清秀,他拍了拍樊羽的肩膀,随后说道:“小羽啊,你家公子他不想活,自然也无需我。”
他转头看着仍旧不改面色的公子毅,动了动嘴角,“这病,恕在下无能为力,侯爷还是另寻高明吧,苏某告辞。”
说罢,他提起小箱子便走。
“苏先生,先生您不能走,您要是走了,公子怎么办啊?”可是急坏了樊羽,他左右相拦,好说好歹的劝着男人。
这一边儿向公子毅使了使眼色,男人也是不为所动,当樊羽磨破了嘴皮,公子毅才开口,他眉眼颇弯,甚是温柔。
“子真当真要走?”
苏真停下脚,他虽然没说话,但也没再往前走。
“毅尚有一事,还要相托于子真,子真怎能如此便走了?”
公子毅从坐上儒雅的站起身,他不紧不慢向上提了提衣襟前的领口,走下小台。
他的双眸温情似水,实在叫人无法相恨,又是爱而不能。
苏真哭笑不得,认为自己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回头看着公子毅,摇了摇头,“苏某不才,劳得侯爷任重。”
“子真。”
公子毅打断了他的话,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宛若飘逸出尘,给人一种高贵清华的感觉。
他细长温和的眸眼,泛着柔柔的涟漪,一向温雅谦卑,也总是那样的亲和,那似乎一直带着笑意的双眸,温平的看着苏真。
他这一声“子真”,唤的很是自然,丝毫没有公侯王室子弟那般高贵轻慢的样子。
苏真回头,定定的望看着他,半天,他实属无奈的挤出一丝笑容,故意地言说:“侯爷还信得过苏某?”
公子毅听闻,无声轻笑,他走到苏真面前,温声温语道:“我且将这条命都交由了子真,还有什么,是我不能信的?”
苏真看着他柔情的双眼,抿了抿嘴唇,笑了。
“小羽,你去沏一壶茶来,要先生喜欢的华顶云雾。”
樊羽见气氛不似方才那样尴尬,再见苏真的脸色也没有刚刚那样的不悦,也打心眼儿里高兴,痛快地点头。
“好,我这就去,那先生,公子的病就要多麻烦您了。”樊羽冲着苏真笑,转身出了屋子。
樊羽一走,苏真就开了口,“有何事,竟能让你托付于人?”
公子毅冰雪聪慧,这世间就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得倒他,要说他的托付,苏真也真是愧不敢当。不过因此,能让公子毅上心的,想必也十分重要吧。
公子毅没急着回答,而是拂袖请了请苏真,“子真先坐。”
等到苏真坐下,他也顺着坐在了小桌的相对一侧,他慢条斯理的从怀里取出半块玲珑莲玉,看着掌中剔透的残玉,他有心若无意的随口问道苏真,“子真还记得这半块莲玉吗?”
苏真瞧着,他虽然瞧的不仔细,却也知道,这东西在公子毅心里的分量,可是要远超一切。
但是苏真并不知道,这莲生玉的背过藏着怎样的故事,在公子毅的心里,究竟住着怎样的一人。
“你一直问我,她是谁,事出有因,我未曾相告你。”
公子毅抚摸着莲生玉,那种深情似乎要柔化了世间所有的冰角,他淡淡说:“现在,毅所剩下的时日已然不多了,能为她做的,怕是有心,也无能为力。便告之子真,望兄能替我,了却一桩宿愿。”
桃绾居的院口,樊羽拿着沏好的茶水刚进来,猛然抬头,就看见不知何时突然站在自己面前的樊玉,她冷面发青,板正的有些让人从心里抵触。
樊羽惊了一跳,手里端着的茶水也险些洒到地上,他怵然停住,舒了口长气,无奈的看着樊玉冷冰冰的眼睛。
“长姐,你可吓死我了。”
他声音里夹杂了几丝轻微的抱怨,正要避开走过去,樊玉立马拦上前,带着冷冷的语气质问,“你那天离府,去了哪里?”
樊羽心里咯噔一下,眉毛微微往高挑了挑,接着又扑哧的笑了起来,嬉皮笑脸的说:“我能去哪儿呀,这不是裴相爷病了嘛,公子特意交代,让我将府里的那棵人参给相爷送过去。”
樊羽说完,装疯卖傻地笑着,刻意的往旁边靠了靠,樊玉却紧跟拦在他身前,一双凶神恶煞的眼睛死盯着他。
“长姐,你到底要干嘛啊,我这还赶着去给公子和苏先生送茶呢。”
樊玉的脸死气沉沉,就那么盯着他,“你是不是去救那个女人了?”
“什么那个女人,哪个女人啊,我就识得长姐这么一个女人。”樊羽冲她眨了眨颇眯的眼,这迈出的脚还没有挨到地上,就被樊玉一把扯住。
“少废话,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你那日出府,难道不是去东平救她吗?”她息怒停瞋的瞪着樊羽,似乎非要他认下什么大罪一般。
“哎呀长姐,别胡闹了啊。”樊羽笑脸迎着她,推开她就走。
“樊羽!”
樊玉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她好像徘徊在崩溃的边缘,随时都有可能做出什么破格的事情。
她的爱给的太沉重,已经不是执着了,而是强烈的占有,用樊羽的眼光来衡量,她就是一个疯子。
樊玉抓起他的手臂,狠劲儿扯下他的袖子,看见他胳膊上那条清楚的长疤,她瞳眸瞬时敛沉,抬起眼睛迫视的逼对他。
“没救她,没救她那这是什么!”
她愤怒的甩开樊羽的手臂,冷冷笑了声,咬着牙说:“公子向着她,现在连你也要瞒着我,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去救她!”
樊羽看着几近疯狂的樊玉,他瞄了几眼敞开的房门,拉着樊玉走向一边,低声劝说:“好了长姐,你小点声儿,苏先生还在里面呢。”
“你害怕别人听见?可我却恨不得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那个女人的心有多么狠毒。”
她眼睛通红,掐着樊羽的领口,怒视着他,“她就是祸害,梁凤衣她就是个祸害,她活着只会毁了公子!我绝不允许你们再去管她的死活!”
“够了,长姐。”
樊羽阻断她的话,眼里饱含了几分复杂,他看着樊玉,忍痛才说:“苏先生刚才说了,公子他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
“你……你说什么?”樊玉的眼睛刹那间湿润了,两行清泪就那么的从空洞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她硬生生的咽了咽泪,眼珠子瞪的好大,“不,这不可能的,这不可能……”
“是真的,是苏先生亲口说的。”
樊羽叹了声,“长姐,就算她是祸害,可是情愿被她毁去一生,也是公子的选择。事到如今,我们还能做什么?如果她死了,长姐以为,公子就能快乐吗?到那时,别说三个月,哪怕是三天,三个时辰,对公子来说,都是痛不欲生的折磨。”
樊玉整个人都懵怵了,不知道樊羽的话,她有没有听得进去,只是她的嘴唇不停的打着颤,她一直不愿相信那三个月的期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