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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恶鬼的小新娘(1 / 1)

梁楚再次见到吴正芳的时候,是在三天以后了。

这几天北洞门没什么买卖,王胖王瘦的嘴就没闲过,天天念叨着损失了一千万,损失了一千万。王胖说一千万啊,一千个一万;王瘦就说一千万啊,一万个一千。青稞道长给念叨的胡子两边撇,耳朵长茧,拎着那把收音机吃了饭就往外跑。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正,师傅不务正业,徒弟再游手好闲,北洞门合该倒闭大吉了。于是王胖王瘦又穿上黄大袍走街串巷,明明是正宗的阴阳先生,被他们两个鼓捣的像是江湖骗子。

一大清早,吴景来了电话,声音听起来疲惫极了,想是听说了吴正芳的事情,叹着气说以后不麻烦大师了,正芳现在已经回家了。梁楚保持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吴景也无暇在意这个,通知他一声很快挂掉了电话。

吃了早饭跟着王胖王瘦出去‘招摇撞骗’,一路上情绪十分低落,好在开车的时候沈云淮学会了开车门关车门,不用他操心,还活学活用地学会了系安全带。现在坐公交车,也有样学样地学会了投币。

十点多钟的时候中途休息,无意间又看到了前几天遇到的小女孩润润和老太爷,一老一小依然在卖杨梅。这个时间段人还不多,润润守着杨梅篮,趁着爷爷没注意偷吃一颗,老太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道真没看见假没看见。润润的嘴巴鼓鼓囊囊,杨梅塞在嘴里含半天,才咬破皮,吃点儿甜味,又继续含着,看她的样子一颗杨梅大可以吃上一整天。

她一边吃杨梅,一边拿着课本摇头晃脑地背课文。

梁楚远远站着看,一时有些恍然,小孩子的三观最是脆弱,还没有完全定型,他之前担心润润会受到陈舒珊的影响,真以为自己低人一等,学习也没用。现在小女孩为了改善家里的生活,为了摆脱贫穷,为了争一口气,她学会了认真刻苦、努力向前,何尝不是小时候的吴正芳?但又有什么用,一个陈舒珊的出现足以毁灭所有。好在吴正芳是多数,陈舒珊是少数,所以……整体上还是充满了希望,比较向上的吧。

还是夏季,天越来越热了,北洞门收工回家避避日头,等到下午凉快点了再出来,爬上公交车,王胖王瘦穿着黄大褂,跟两个异端似的坐在车上。想必是看到润润触人生情,王胖肥肥的脸上溢满了迷惑和不解:“你们说……陈舒珊为什么下这么狠毒的手?才都多大年纪,还是在学校,多大点事儿啊,至于吗?”

梁楚抬起脸对着空调风口,闻声看向王胖:“我问你一个问题。”

王胖坐在前座,回过头来。

梁楚道:“一个寝室六个人,吴正芳没能参加考试,剩下五个人,四个人一本,还有一个名落孙山,帮着家里做点小生意。”

沈云淮拧起眉头,侧头看了过来,王胖楞道:“怎么了?”

梁楚心口沸腾:“你说没考好的那个人是谁?华城一中这样的学校,入学考试掐的都是初中学校的尖子生,升学率很高,她没发挥好是为什么?”一个寝室,吴正芳下场最悲惨,但真的只有她一个人受到影响了吗?

吴正芳的事情偃旗息鼓、告一段落,陈舒珊算是恶有恶报。但如果世上没有鬼呢?或许现实生活里,陈舒珊是极端,吴正芳是极端,但那个一直被忽略的姑娘呢?一句‘才多大年纪’掩盖了多少丑陋的暴力现实,过了十年、二十年,当少年人长成中年人,那些施过暴的人对过去的事情绝口不提,轻飘飘的一句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但在十六七岁的年纪,不加修饰的恶意,以自我为中心,欺负□□同学,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

谁对那些人负责任?校园暴力一直被低估,也不受重视,很多老师和家长可能想着,都是孩子,能有什么坏心眼呢,至于吗。可偏偏就至于了。

王胖好一会儿才道:“还是轻了。”

梁楚没有说话。

公交车转了个方向,阳光直挺挺地射了进来,沈云淮拉上车窗的小帘子,调整姿势,挡住了炽热的光芒。沈云淮面对着他,蹙眉道:“谁教的你?”

梁楚怔楞,这个措辞这个语气……眼里划过一点什么,他转头看沈云淮:“什么?”

沈云淮如梦方醒,垂下眼睑没做言语,心里翻涌着异样的情绪。他的这棵小树,他一向负责到底,无时无刻不是拿着剪刀,剪去外来的干扰,不接触社会的阴暗面,看着他无忧无虑、无所顾忌,这里长出一条嫩枝,那里抽出一片新叶。他不需要知道太多,不需要外界的束缚,他只需要快快乐乐的做他自己。

他不该知道这些事,但未必事事都如人意。

梁楚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近二十年的日夜相处,他熟悉他像是左手熟悉右手,他不动声色地打量沈云淮。可惜有的人天生不会隐藏表情,沈云淮察觉到他的端量,索性露出一个笑容,大大方方让他看。

什么也看不出来。梁楚回过头去,不回头不知道,一回头吓一跳,只见方才还空空荡荡的走道多出来一个没有影子的人……没有影子当然是鬼了。

还是红衣红裙红鞋,抬头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并没有见过她太多次,但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她。

“我快走了,”吴正芳道:“我来谢谢沈先生。”

沈云淮客气地说了句客气。

这时车上清朗高昂的女声报站,听到熟悉的四个字,吴正芳很明显愣了愣。梁楚侧首看向窗外,街道两排梧桐树,下站是华城一中。

公交车缓缓停靠,人来人往,公交车再次启动,再次停靠,吴正芳定定地看着校门口穿梭的学生。

梁楚顿了顿说:“我们下去走走吧。”

和王胖王瘦打了招呼,一人一熊三只鬼提前下车,还有一个白裙子鬼塞在收鬼袋里。

华城一中作为华城首屈一指的学校,教学楼高大气派,师资力量雄厚,源源不断为国家培养栋梁,学校保安尽忠职守地守在门口,外人免进。正是正午,学校里的学生得到中午的片刻歇息,踏着白晃晃的阳光走来走去。

梁楚不拘小节地在门口的台阶坐下,吴正芳怔怔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物还是旧物,楼还是旧楼,人已换了新人。

吴正芳也缓缓坐了下来,正值高三毕业季,有一些学院拿着宣传册来为学校做宣传,地上就有一本。梁楚看看她,捡了起来,在手里随便翻了翻,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小学院。

吴正芳看着上面的图画,神色黯然:“我一直很想去东来大学。”

梁楚静静听着,吴正芳过了会儿才道:“老师也说我可以,可以试试,但我没什么信心,不知道自己行不行,这场考试……太重要了,可以说是一锤决定我的人生。所以我紧张,想起来就紧张,但又忍不住想如果我考上了该多好啊,我就咸鱼翻身了,没考上又该怎么办。”

吴正芳把视线从宣传册上移开,眯着眼睛看向远方,脸庞清白干净的像个学生。

但这个结果,我永远不可能知道啦。梦想里的大学,也终究没能亲眼看看。

学校里有学生打了饭菜回去教室,吴正芳用力眨了眨眼睛,忍回眼睛和鼻腔的酸意:“其实,也并不是全都是坏事,我记得食堂里有一个心肠很好的阿姨。”

吴正芳微微笑了起来:“我生活费不够,自己也嘴馋。高中学习紧张,别人伙食好吃菜吃肉,我吃馒头夹酱,没滋没味的。有时候控制不住盯着别人吃饭……后来我想了个办法,大部队吃饭我就在教室,等到大家差不多吃完了,我才会过去吃饭。”

“我只要两个馒头,每顿都是,然后喝免费的汤……”吴正芳哽咽道:“那个阿姨人特别好,看我总吃馒头不买菜,她就会给我点别的东西。一根火腿,一份菜,有时候是个鸡蛋,经常会有,我开始的时候很惊讶,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就是朝我笑笑,让我去吃饭。”

保护小姑娘自尊心的食堂阿姨。

“没人知道饿是什么滋味,只有穷人才会体谅穷人吗?”吴正芳说:“她们高高在上,我的这份苦,我的这份艰难,别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梁楚知道她说的她们是谁。

周围热热闹闹的,唯有这片天地安静至极,吴正芳静静看着远处,忽然传来一串急促的喇叭声,人和鬼不约而同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橘色工作服的环卫工人在清扫垃圾,自行车车主才买完了东西,等着上路走人,被垃圾车挡住了。车主拼命按喇叭,环卫工人年龄挺大了,年轻人也不会做这样的工作,工人背着扫帚拖着车行动不便,让路稍微慢了一些,车主粗声粗气骂:“你知不知道我这辆车多少钱?长点眼,别磕到碰到啊……你倒是快点啊,有急事儿呢!”

梁楚看向吴正芳,本以为她会愤世嫉俗,不料她的表情十分平静。

“其实陈舒珊说得对,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也分三六九等,这是现实。”

“有的人出身好,住着大房子,穿的体面干净,出入坐车,所以他们好像不管做什么事都容易一点,世界对他们总是格外宽容。”吴正芳说:“也有另一部分人,出身不太好,家里穷一点,吃的坏一点,穿的破一点,工作脏一点,世界又对他们格外残忍。经常有人觉得对这样的人好一些,他们好像就吃亏了。但是谁不是靠双手吃饭,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没有办法,谁愿意做这样的工作?穷难道也是罪吗?”

不远处有两个下班的小姑娘经过,顺手推了一把垃圾车,吴正芳绽出一个笑容。

“穷不是罪,”梁楚看向吴正芳,慢慢地说:“你没什么错,匹夫无罪,怀璧也无罪,错在别人。”

房子、车子、首饰可以用钱买到,但一个人的价值和潜力是买不到的,优秀不是错。

吴正芳摇摇头:“你还不如说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我心里反而舒服些。”

十八年来付出的所有努力付之一炬,所以,成功真的是努力和运气吧,没有运气,努力了也没什么用,但人还是该努力,因为努力了才知道有没有运气。运气眷顾大部分人。

梁楚精神萎靡了些,不想再继续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们相处有裂痕,为什么不换寝室?”

难道惨剧真的不能避免吗?

吴正芳愣了愣,苦笑道:“那时候啊,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强烈的自尊心,好像就是……自己觉得是大人不是小孩了,找老师告状有点丢人,拉不下脸来,好像谁退了一步,谁搬走了,谁就输了。如果是现在的我……”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年轻总要长大,长大总要代价,但这份代价太沉重了些。等她懂得韬光养晦、避其锋芒、能屈能伸的时候,懂了也晚了。

吴正芳再次向沈云淮道谢,起身离开。梁楚再也没有见过她。

火炉一样的夏天倏然过了,转眼就到了秋天,初冬季节还有蚊虫,王胖王瘦和梁楚一起坐在院子里。沈云淮倚门而立,看着那个小道士正拼了小命往身上喷花露水,头上戴着帽子,脸上戴着口罩,身上披着蚊帐,正在噗嗒噗嗒的拍蚊子。

王胖忍无可忍道:“杜肚……杜爷爷你差不多行了啊,你咋不喂蚊子,我什么时候才能进屋啊!咬死老子了!”

杜爷爷说:“因为你……身材得天独厚嘛,蚊子咬的地方多,血也甜。”

王胖道:“瘦子救命!”

王瘦摇着蒲扇,‘啪’在自己又黑又瘦的胳膊上拍死一只蚊子,幽幽道:“你爹忙着呢。”

梁楚顶着蚊帐笑呵呵的,一分钟收了个孙子,又收了个儿子。

还是在夏天的时候,一份录音寄给警局,一份悄然传上了网络,网络世界何其发达,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转发量、评论量惊人,引起不小的风波。点开一听,俨然正是那一夜人鬼对决的录音。犯罪动机、犯罪过程、犯罪事实,声声入耳,赫赫在目。凭着声音和名字,很多同届学生猜出了主人公是谁,一时哗然至极。五户人家名誉扫地、众叛亲离。

以陈舒珊几人的身体状况来说,显然很不适合入狱,但做这件事的人好像并不在乎他们是否进监/狱,只想揭开这几人的真面目,揭开事情的经过。她明明随时可以杀死她们,却忍了十多天,真的是为了戏弄她们好玩吗?她将天南地北的五个人聚集在一起,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哄开了刘雪蓉这道缺口,真相流水似的倾泻出来。她吴正芳,怎么可以死的不明不白。

吴正芳无端造了这么多杀孽,过大于功,来世不能为人,只能做畜生。青稞道长拉着梁楚说情,梁楚拉着沈云淮说情,没办法,鬼祖宗带着老道士小道士们找到鬼差说情,烧了一卡车纸钱。当畜生就当畜生吧,鬼差大人开恩,千年王八万年龟,千万别让她投生成一个大王八啊!

最后虽然没有做人,但吴正芳转世变成了一只蚊子。

虽然是秋天啦,但还是有蚊子,几个人没事儿了就拍蚊子去,指不定哪个就是转世的吴正芳呢,拍死了她,下辈子继续做人,也算助她一臂之力了。

晚上吃的是自己做的烧烤,梁楚吃了个肚皮滚圆,还是记吃不记撑,一伸手道:“再来十串!”

王胖随手递了两串,梁楚还没接到,一只手横空探来,把他的肉截走了。

沈云淮随手放到一旁,坐在躺椅上,手肘撑着膝盖,喊他:“杜肚,过来。”

梁楚不想吃肉了,望着夜空不吱声。

沈云淮道:“杜肚。”

梁楚侧头对王胖道:“杜肚,你聋啦没听到有人喊你呢。”

王胖说:“……你别拉我下水,我不认识你。”

梁楚一本正经地说:“他说他不认识你。”

沈云淮笑了:“那我过去了。”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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