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高文如此模样,安书办以为他是在考较自己。
有心卖弄,便道:“这礼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上有尚书和左右侍郎,下面又有各司郎中、员外郎,再下来就是主事。尚书和侍郎们高屋建瓴,管的是天下事,郎中、员外手头的事务也是繁忙,对于衙门里的事情也不甚上心。而且,大人物们咱们平日间也见不着面,同大家也没有关系。可面朝着主事们,却要分外小心。实际上,司中的具体事务都是主事一手掌握。若是不入了他的眼犯了他的忌,日后须不好相处。”
高文:“恩恩,继续说下去。”
安书办:“属下在这礼部祠祭清吏司中也当了几年差,算得上是个半老不新的人儿,衙门里的事情多少知道一些。没错,这厨院中是可以免费吃喝。可怎么说也算是公帑,若是用来为知事到任庆贺,却难免给了人口实,知事大约还不知道史主事对你来做这个官儿颇多怨言。若今天知事在厨院吃了这顿酒食,只怕明天史主事就要在你面前大摆官威。书办中有史主事的人,起了坏心要给你设套。还好高知事识破了这一点,这才没有叫有些人得逞。”
高文莫名其妙:“史主事对我来做在这个官儿颇多怨言,这又是怎么说的?”
大凡一个部门,一个机关,无论职位高低,都有得势和不得意之人。得势的想要保主自己的那点利益,而不得意的则要寻机会上位。安书办以前在礼部祠祭清吏司中混得很不如意,过得郁闷。
这次上头突然派下来高文这个主官,而且和司中的官员们都不对付,估计将来会要受到排挤,别人的书办们都是机灵鬼儿,都拿他不当回事。
可安书办却觉得这是自己的好机会,别人都烧热灶,自己去烧高文这口冷灶逆旅。将来高知事若是混得好了,自己说不定也能咸鱼翻身。
因此,高文今天刚一到任,他就过来隐情讨好。等到众人散去,他特意留了下来。
高文这一问,正中他的下怀,就正色道:“高知事却不知道,在你来这里之前,史主事见祠祭清吏司知事出了缺,就在吏部使了银子,要将他的小舅子补进来。本来吏部已经答应了,结果半路上高知事杀将出来,坏了他的好事。你说,史主事将来会不会找你晦气?”
安书办又说:“史主事最是惧内,他那个小舅子在京城候选多年,好不容易得了这个机会,结果煮熟的鸭子飞了。史夫人见天跟他闹,都将他闹得不敢回家。史主事这人是个势力眼,早在几日前就去打听过高知事的来历。听说你是徐有贞的门生,徐大人又是太上皇帝的老人,犯了今上的忌。从陕西回京后,一直闲置不用,失了势。如此,史主事就没有什么好怕的,放出话来说,要好生整治整治高知事你。”
“知事,明日说不好史主事会在你面前抖官威,千万小心。”
“原来是这样,原来本官却是挡了别人的道儿。”高文无语问苍天,我本来是要去做大兴县丞的,鬼知道怎么被派到这里来了,关我什么事?
也不知道那史主事明天会找我高文什么麻烦,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对于这个职位我也没多大兴趣,若是干得不痛快,大不了不干就是了。
从酒楼出来,回到家中,小鹰正在院中扎马步,正要起身。
高文:“别管我,你继续,我也练练。”也跟着扎在他旁边。
小鹰问高文可已经得到朝廷任命,高文回答说已经就任了,不过却不是去大兴县,而是去了礼部做知事。
小鹰分不清楚两个官职有什么区别,说都一样,又问高文那边需不需要衙役随从什么的,他在家中闲得难受,想找些事做。
高文回答说自己又不是司中的老大,上头还有郎中、员外郎和主事。即便在三个主事中,也不知道排名如何,想来初来乍到,定然是挂车尾。别急,等自己熟悉了情况再说。
第二日,高文起了个大早,吃过颜槐送过来的早饭,出了院门。早有事先雇好的轿子等在门外。
明朝的在京城四品以上官员每日卯时时都要去参加早朝,早朝结束之后才各回衙门办公。如高文这种低品级的官员,自然是没资格上朝的,上班时间则在辰时,也就是后世北京时间上午七点。
起得如此之早,北京天亮得迟,外面还黑着,又冷。高文突然有些后悔,我去做这个官干什么,还不如在家睡懒觉来得快活。
刚出院门,就看到隔壁颜老二和他娘出来。原来,他们也要去轿行安排轿夫出门揽活儿。看到高文一身从七品官服和那顶轿子,母子二人一愣。
接着,颜老太婆朝地上吐了个唾沫,对儿子说:“哟喝,咱们这里还出了个官儿,人五人六的。还雇了轿子去当差,好威风!儿啊,你也别怕,这京城里的官儿多了,你娘什么没见过!”
她是起恨高文雇了别家的轿子,高文也懒得同这种市井小人生气,上轿迷瞪了一气,就到了衙门。
按照衙门里的规矩,司中大小官吏都会于每日早晨聚在大堂,一道拜见史主事,谓之排衙。
行礼毕,若有事,史主事就会吩咐下去,无事则散去。
这天早晨高文参加了排衙仪式,算是正式和衙门里的所有人见了面。
史主事名字叫史光先,正统初年赐进士出身,是个大白胖子,表面上看起来一团和气。可却生了一副三角眼,看起来甚是忌刻,见了高文也不掩饰眼神中的厌恶,甚至懒得向他介绍其他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就叫大家退下,只留高文一人立在那里。
“高知事。”
高文施礼:“高文见过主事。”
“你昨日已经过来报到,本官身子不好,在屋中歇了一个下午,没叫你过来,还请见谅。咱们这司中的事情,自然由郎中和员外郎做主。不过,两位大人都在礼部那边,平日里也不会过来。他们又没有话交代让你负责具体政务。这样好了,教坊司那边一直没有人管。你先将奉銮兼了,下去吧!”
说罢,就一挥手要让高文退了下去。
听到这话,高文这一惊何同小可。教坊司是个什么地方他自清楚,说穿了就是官办妓院。坊中的长官奉銮乃是不入流的九品芝麻官,历来被人瞧不起。我好好的一个读书人,去兼这个官儿,那才是将名声坏掉了。
试想,如果将来中了进士,做了朝廷命官,以后也没多大前程。明朝以礼教以德治天下,一个做个奉銮的官儿,那就是头乌龟,谁人敢用?
当即,高文就道:“主事,恕下官无礼,我司有的是人可以胜任,这个职务却是不敢兼的。”
史主事面皮一沉,喝道:“住口,让你兼任教坊司奉銮一职是吏部的命令。你领命就是了,多说什么。”
高文不依,道:“吏部任命的官都是朝廷命官,至少也是从七品,区区一个不入流的官还劳动不了他们。若真有此事,可将吏部的行文把来我看。”
确实如此,一般来说,不入流的官员,地方上和部院自己就可以决定。到时候,再给吏部去一道公函,批复之后就是了,哪里有上头直接发文的道理。
见高文不从,史主事大怒,猛一拍桌子,喝道:“好你的高文,竟敢顶撞本官,谁给你这么大胆子,放肆!”
高文自不惧,明朝的政治讲究的是大小相制,相互监督,特别是到了中央机关一级,并没有所谓的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情形,一切都得讲究程序和规矩。
他因为顶了史主事小舅子的位置做了这个知事,知道自己和这丫的矛盾已然是不可调和。也懒得在他面前陪小心。而且,就他以前在单位办公室政治斗争的经验看来。平日里你可以一团和气,可遇到涉及到切身利益的时候却不能退让,必须据理力争,叫别人知道你不好惹。若是在关键时刻软了,以后任何一个阿猫阿狗都能骑在你脖子上拉屎。到那个时候,才是度日如年呢!
他也是拍案而起,骂道:“史主事,我知道你心中怨恨高文,要假公济私。想我高文也是堂堂读书种子名教中人,岂能去管教坊司,坏了名声。如此,以后还如何科举入仕?此事我宁死不从!”
“我假公济私,好大胆子!”史主事史光先见高文将他和自己的这桩恩怨揭破,气得浑身乱颤:“好个混帐东西,不敬长官,不遵号令,我要将今日之事禀告上司,治你……治你……”
“随便,大不了辞官……不这官我是不回辞的,告辞!”若是辞了职,岂不是正中了史主事的下怀,传了出去,倒显得我怕了他,以后还怎么在官场上立足。
高文沉着脸,拂袖而去。
回到自己房中,安书办就跟了过来,低声问:“知事,方才你缘何同史光先吵成那样?”
高文:“安甘露,你都听到了?”
安书办姓安名甘露,他小心地说:“你和史光先又是拍桌子又是摔板凳的,整个衙门的人都听得真真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