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料的暴风雨死活没有下来,作好第一题之后,高文也没急着去对付第三题。
虽然说是直接抄王夫之,可一字一句誊录,还是很花时间。反正日子还长,先好好休息。一天对付一题,若是一口气作完了,仓促之中难免犯错,而且接下来的时间也不好消磨。
先前还不觉得,到了傍晚时分,高文和他这一排的考生才知道这火号的讨厌之处。
这里靠着厨房,考场内几百考官和兵丁的一日三餐到要在这里做,一整天下来,厨子们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满耳都是菜刀剁菜板的卡卡声,然后是拉风箱的和纷乱的脚步。
如此一天下来,脑子里全是这乱七八糟的声响。
这样的情形,其他考生还如何静得下心来答题?
高文还好,毕竟是个现代人,任何一个大都市的噪音在古人看来都是穿脑魔音乐。自己在大城市呆得久了,勉强可以抵抗。其他考生就惨了,于是,就有秀才用手拍着写板抗议。
一夫首倡,百夫响应。
于是,考场内劈啪声连绵不绝。引得一队兵丁提着鞭子冲来,对着考舍中的考生一通狠抽,直抽得惨叫连连,这才让这阵骚乱平息下去。
噪音的骚扰还在其次,最要命的时候伙房那边时不是飘过来一阵浓烟和饭菜的香味,熏得人咳嗽不止。
最厉害的时候,简直是烟雾弥漫,不能视物。
高文只得将一件衣裳脱了,粘了水,蒙在口鼻上。
有实在忍受不住的考生只能一次次请求去茅房出恭,以期暂时逃脱这烟熏火撩之所。
“真是倒霉啊,竟住在火号里。相比之下,我宁可和黄威那畜生换一换,住臭号里去。靠着茅房也没什么打紧,久闻其臭,不觉其臭。”想起先前黄威那幸灾乐祸的神情,高文心中一阵气苦。
夜已经很深了,外面还是漆黑一团,空气变得好象更加沉重,如同一条厚实的棉被扣下来,笼罩着万物,将一切都烘熟了。
汗水一刻不停,口中干得似要燃烧。无论你喝多少水,顷刻之间都会边成汗水挥发出去。
高文身上的衣裳已经彻底被汗水沁透了,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读书人的体面,直接将自己拔了个精光,脱掉的衣服用手一拧,就流出水来。
将背心贴在考舍的砖墙上,不但不能感觉到一丝凉意,反被烫得低呼一声。原来,被躲在云层中的太阳蒸了一整日,这考舍已经变成了烤箱。
无论高文变换什么肢势,心中都是无尽的烦躁。这古代的科举考场可比后世的高考考场糟糕一百倍,也不人道一百倍啊!
虽然看不见,但可以想象其他考棚中的秀才们此刻也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得安生。否则,怎么到处都有灯光透出,想来他们热得实在睡不着,索性点了蜡烛答题吧?
如此闷热的世界,考生们都四体不勤,身子也弱,想不出鬼也难。
高文在炕上蜷缩了半晌,到了子时依旧睡不着。
有兵丁在打更,尖着嗓子高声吆喝着:“国家取士,务要清白。有那恶鬼冤魂,有仇的报仇来!”
“有冤报冤枉,有仇报仇哟!”
声音阴森凄厉,听得人寒毛都炸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声,好象出了什么事。
他一个骨碌爬起来,在起身的瞬间还顺手在炕上摸了摸,却摸到一个人形的水迹,都是自己出的汗水。
走到考舍栅栏前,竭力将脖子从缝隙中伸出去,就看到远处一个考生不知道怎么的撞开了考舍的栅栏冲了出来。
这人大约五十出头,是个老秀才,身子瘦得如同一根麻秆,但肚子却高高坟起。
他大声哭号着:“娘,娘,我中了,我中了,哈哈,哈哈,我是举人老爷啦,你就等着享福吧!”
“娘,你去世二十多年,可是想儿子,过来看我了!”
……
这一通喊何等可怕,立即就有人大喊:“有鬼,鬼来了!”
顿时,几乎所有黄字号考棚的考生都惊慌地跑了出来,赤条条在甬道中左奔右突,反将那打更的兵丁撞翻在地,踩得不住惨叫。
这一闹,顿时乱成一团,所有的考生都朝洪字考棚那边逃去。
见考场已乱,兵丁们大惊,一队人马赶来,排成人墙阻挡,又提起棍子不住朝前桶去。
前面的秀才倒下,后面的人踩着地上的考生依旧不住前冲。
眼见着局面就要不可收拾,突然间几声枪响,然后眼前一片大亮。高文定睛看去,远处有一个身着大红官袍的官员带着兵丁过来支援,将一排火枪对着天空射去。
然后,又有人喊道:“布政使来了,所有人听着,立即回考舍去,否则直接取消考试资格!”
原来,来的这人正是高凌汉。
听到清脆的枪声,乱成一团的秀才们如梦方醒,这才一窝蜂跑回自己考舍,安静下来。
不一会儿,高文看到先前那个发疯的老秀才被四个兵丁提着手足架在半空朝前拖,想来是要关在牢房里,等考完才会放出去。
那老秀才咯咯地笑着,回头朝所有的的考生看了一眼:“你们中不了的……中不了的,可怜我考了一辈子,一辈子啊……”
接着,他又尖着嗓子唱起来:“生和死,孤寒命。有情人叫不出情人应。为什么不唱出你可人名姓?似俺孤魂独趁,待谁来叫唤俺一声。不分明,无倒断,再消停。”
却是女声,听得人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高凌汉一脸铁青:“封了他的嘴!”
一个兵丁上前狠狠地抽了那老秀才一耳光,直抽得口鼻都流出血来。
老秀才头一歪,直接晕厥过去。
经这老头这么一闹,考生们的精力泻了,也没心情熬夜作题,陆续吹了灯睡觉,外面更黑。
最妙的是,有凉风吹来,叫人心中爽快起来。
高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也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他是被一阵闪光惊醒的,刚睁开眼睛,就听得霹雳一声响,有大雷落下。
还没等回过神来,积蓄了一整天的暴雨就哗啦而下。
这雨大得厉害,冷气氤氲,舒服到了极处。
高文忙跳下炕,扑到栅栏前,光着身子迎接着雨水,让这水洗涤自己身上的污垢。
洗了半天,他又将身上已经脏得厉害满是盐花的衣裳够在雨水里揉搓起来。
电光闪烁间,伸出脑袋,就看到旁边的考生也都抓紧这难得的机会洗着衣裳。
一个秀才对着高文一笑:“洗衣服呢?”
高文:“恩恩。”
那秀才显然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又将头转向另外一边,问那个光着身子扑在栅栏前“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的考生:“沐浴呢?”
“搓澡,搓澡!”
“不许说话,违者以作弊论处!”被风雨吹得东倒西歪的兵丁大声叫喊:“都老实点!”
“回去,都回去!”一队人马过来,为首的还是高凌汉。
见到布政使过来,大家这才又将身体缩了回去。
雨还在不住地下,考号中的水已经没过脚脖子。
高文回到炕上,乘着凉快,在风雨中睡死过去。
等到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中午。
太阳也出来了,考场中一片静谧,想来考生们昨天折腾得累了,都在补瞌睡。
但伙房的声音又传来,听得人心头烦躁。
高文实在忍受不住,只得拍了写板,喊道:“劳驾,我要去茅房!”先去得片刻清静再说。
去茅房的路上积水已经退去,被太阳一晒,已经出现龟裂。
抬头看了看天上那白亮的太阳,高文禁不住摇了摇头:“这鬼天气,还要在这里呆上这么多天,这不是要命吗?”
要命的还在后头,等到了临时当做茅房的灰圈,眼前的情形叫高文寒毛得竖了起来。
考场的茅房极其简单,也就是一个露天大坑。只不过在里面倒了些草木灰和石灰。考生要解手,直接蹲在坑沿,朝下面投弹就是了。因为里面颇深,老半天才听到“冬”一声响,沉渣泛起。
落了一夜暴雨,灰圈已满。有白胖的大尾巴蛆从里面爬出来,成千上万地朝前蔓延,当真是惊心动魄。
事实证明,高文要想在这里得片刻宁静纯粹是错误的抉择。
无奈只下,只得捏着鼻子草草了事,就准备逃了。
刚要走,高文突然想起黄威不就呆在这臭号里吗?
忍不住朝前一看,这一看,就乐了。
黄威这畜生也是命苦,他的考舍正好位于灰圈旁边。
那群大尾巴蛆已经爬到栅栏门口了,如此肮脏之地简直就是地狱,也不知道这鸟人又是怎么作题考试的?
哈哈,你还嘲笑我高文,现在该轮到我看你笑话了。
于是,高文索性在黄威的考舍前停了片刻。
定睛看去,却是一楞。
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形,早就大跳大叫,拼命将蛆虫往外赶,可黄威却呆呆地坐在里面,如同泥塑不雕一般,眼睛里全是红丝。
高文心中暗笑:对了,应该是这姓黄的畜生作不出题目,已是一夜未眠。现在是中午,气温还低。等下热起来,臭死你!痛快,痛快啊!
这个时候,押他来的士兵在后面推了一把:“快走,回你的考舍去。不许东张西望,违这按作弊论处。”
里面的黄威听到外面的声响,这才猛地抬起头看过来,红红的眸子,如同受伤的野兽。
高文咧嘴一笑,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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