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兄,且饮了此杯。”第二日午时,在一间小酒馆靠街的一边座位上,布政使高凌汉的幕僚马师爷提起酒壶给黄威倒了一杯酒:“消消火,消消火。”
这一条街在西安城中颇为偏僻,平日间也没几个人,不过,酒馆的厨子手艺不错。只是,现在不是饭点,除了他们二人再无第三个食客。
阳光猛烈照射而下,街边的柳叶都被晒得蜷曲了。小风吹来,刮起尘土,带着生活垃圾特有的酸臭味道。
环境恶劣,却也方便二人谈话。
黄威哼了一声,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问:“马兄弟,明日大宗师和内外帘官就要进贡院,大后天我就要入考场了。到如今却还是没有一点消息,难道大老爷说话不算话了吗?”
是啊,按照科举考试制度,明日两个大主考和十八房同考官还有外帘官就要进驻考场,开始克印考试题目。接下来就是主持考试、阅卷、排名、放榜,不在里面住满一个月不能出来。
眼见着大考在即,可考试题目的事情半点眉目也无。
黄威这次锁厅参加乡试那是铁了新要弄个举人功名,然后出仕做官的。为了此事,隐约中使了胁迫手段:只要你们不给我一个功名一个从七品官职,陕西马政的事情咱就往外说去,给徐钦做个污点证人,到时候砍脑袋的可不是我黄威。
果然,布政使点头了,准备用功名和官职封他的嘴巴。
可以想象,黄威这么搞,叫布政使和陕西官场的官员们何等的恼怒。这种大人物的禀性,黄威最是清楚不过,一想自大惯了。这次被下面的人胁迫,必然会报复的。如果这个案子过去,自己如果中举做官远远离开陕西还好,否则,韩城主薄以后是别想当了,说不好还会被他们整治成什么样子。
在官场上混的第一要责就是:千万,千万不想相信官员们的操守,那些混帐东西都是食肉动物,是要吃人的。
马师爷笑眯眯地说:“黄兄,这几日士绅们接待大宗师,你又不是没有在场。宗师们说了什么话,你不更清楚,反来问我?”
“你……你你你……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那李祭酒就是个昏聩老朽,一入席吃不了两杯酒,就昏昏沉沉,话都说不囫囵。应酬得片刻就在一边打咳嗽,直叫人担心他就此一睡不起,我一个作陪的旁人,从他口中能够听到什么?”黄威一急,就倒了嗓子,声音沙哑起来:“一定是你们知道什么,却不肯同我讲,想来埋汰于我。”
说到愤怒处,黄威横了他一眼,霍一声站起来:“真到那个时候,若我黄威没个下场,大不了大家一拍两散,我自找徐珵徐编修投案自首,好歹也能留一条小命不是。”
“黄兄,你又说气话了,坐下快坐下。都是自己人,置什么气?”
好说歹说才让黄威消了气,马师爷才低叹一声:“黄兄,大老爷答应过的事情什么时候悔过,说给你个前程自然会给的。实在是那李大宗师实在难缠,你给他银子吧,人家照收不误,可一到关键时就装老糊涂,却不怕得罪人。是啊,他这次办完考差就要退养,他连官都不想做了,还怕什么?”
黄威咬牙切齿:“这个老朽,尸位素餐。”
二人低骂了一气,又吃了几杯酒。黄威突然问:“马师爷,昨夜在城墙上面你也是在的。大老爷和两位宗师又吃了一台酒,李老头醉得厉害,这可是个怪事。要知道,李祯这头老狐狸奸猾得紧,吃酒的时候从来都很节制,惟恐言多有失,也不知道他们在一起说了什么?”
“也什么,三位大老爷在一起就说了些风花雪月的事情,怎么了……”突然,马师爷好像明白了些什么:“这事我也有在场侍侯,听的时候也没放在心上。黄威,你是个有心计的,我且同你说说,看你能不能从中琢磨些什么来。”
黄威:“对,你且说说。明日宗师们就要进贡院,从现在起,他们自然不会再见客了,权当就死马当成活马医。”说着话,他提起精神,坐直了身子。
马师爷就将昨夜城门楼子里的事情从头到尾详细说了一遍,他也是读书人出身,过目过耳不忘是知识分子基本的素养。
说完,就眼巴巴地看着黄威:“这事我也没觉得其中有什么意思,黄兄你觉得呢?”
黄威也不说话,就一杯接一杯地吃酒。不片刻,一壶米酒饮完,面上已经带着醉意,可眼睛却越来越亮。
良久,他一拍桌子:“有了,我好象知道了。咯咯,咯咯,这才是天无绝人之路呀!”
马师爷身子一凛:“什么有了?”
黄威将手一抄,用鄙夷的目光看着马师爷。也不回答,反问:“听说师爷当年进学的时候也是个有名的小才子,这《四书》《五经》自然比我在行。不过,说起其他,怕是还比不上黄某吧!”
马师爷:“黄兄,你这是在卖什么关子,究竟是什么?”
黄威将头伸过去,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悠悠道:“还能是什么,自然是本期乡试的考题呐!”
“什么!”马师爷禁不住叫出声来:“快说,快说。”
黄威笑眯眯地看着他,却久久不语。
马师爷:“黄兄你这是怎么了?”
黄威淡淡道:“大老爷开恩,让我出席接待大宗师的相干宴席,也好让我探些题路,至于能否探到什么,那就看我黄威自己的造化了。不过,我记得当初在下好象没有答应过马师爷,一旦有了眉目就全盘告之吧?还有,这种事情何等要紧,自然是少一人知道对我多一分好处。”
马师爷身子一僵硬,眼睛里带着不满:“黄兄这话就说得不够意思了,是啊,当初咱们是这么说的。可是你想过没有,大老爷在陕西做布政使,本地生存,少不了应付几个关节。人情债这种东西可不好还,咱们这些人也该体谅他老人家不是。黄兄,咱们就开诚布公地说吧,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就是了。”
黄威点点头:“乡试之后,我就要去京城侯选,到时候还请大老爷垂怜,许我一个正七品的职司。”
马师爷想了想,咬牙道:“大老爷好歹也是封疆大吏,吏部那边也认识些人,如果到时候题目对了,许你个前程也不是什么难事。黄兄,你快说。”
黄威见他答应,心中狂喜。科场作弊是何等要紧的事情,他也不怕高凌汉到时候反悔。堂堂布政使,如果食言而肥,世人笑话的可不是他黄威。若是惹恼了自己,将此事捅出去,大家一起完蛋就是了。
自己在主薄位置上苦熬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可以再上一个台阶了。
“好。”点点头,黄威伸出手指蘸了酒液在桌上写道:“《子在川上曰》、《鸡鸣而起》。”
又低声道:“我只猜到了这两个题目,想来也够了。”
“哎,我这猪脑子怎么没想到这个!”马师爷忍不住想抽自己一记耳光,站起身来,对着黄威长长一揖:“够了,够了,两道题目就足够了。黄兄见微知著,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是啊,昨夜李大宗师醉酒的时候说:“放心放心,我今科肯定会中举的。哈哈,实话告诉你们,我已经猜出今年的题目了,这个案首对我来说还不是探囊取物……娘,小慈,等我中了举,你们就等着享福吧……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生苦短啊,我鸡鸣而起十年寒窗,如何中不了,如何中不了……”当时自己只当李老头是酒后发疯,根本就没朝那地方去琢磨。
却不想李祯这段话中嵌这两个题目,一个是《论语子罕》中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后世朱熹朱子将这句话的意思概括为“进学不止”,如果用这句话做考试的题目,破题自然要从进学不止四字上破;另外一个出自《孟子》“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形容非常勤奋,依旧扣着进学这个题目。
两个题目意义相近,绝对不是偶然。
相必李大宗师这些天日夜琢磨考题,吃醉酒后不觉漏了口风。
乡试大主考出三道《四书》题,副主考出五道《五经》题,这其中三道《四书》题若是做好了,后面的考得如何都不要紧,一样能中。
别说三道题,就算只一道作好了,入了考官的眼,也有五成把握中式。现在有两题在手,几乎是笃定上榜。
这话倒是出自真心的:“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回大老爷。”
黄威也哈哈笑着站起来:“我也要回去准备准备了。”说罢,将手在桌上一抹,抹掉那两个题目。
现在距离进考场还是三天,还来得及。
和马师爷分手之后,黄威知道时间紧迫,不敢耽搁,忙乘了一顶凉轿赶回自己住处,叫来一个手下:“快,去将朱老先生请过来,就说我有事托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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