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老师你这是在做什么?”高文将那口鼓鼓囊囊的手提袋推还过去,推还给眼前这个老者,诚恳地说:“当年读大学的时候,也听过你的几堂课,对老师你的学问和人品也是非常佩服的,咱们社出书……自有制度……老师你又何必如此?”
方才他已经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手提袋中是两条中华烟和一瓶酒。
倒不是高文这个富二代瞧不上这微薄之物,他也知道这书是老人一辈子的心血,也因为敬佩他的学问,这才四处奔走,想的就是把他的研究成果印成文字,传诸后世。至于好处,自己倒没想那么多,也不需要。
只可惜,这种书天生就是赔钱货,在市场经济的今天,社里自然不会赔钱赚吆喝。
当然,这种书,只怕连吆喝也赚不了。
但高文还是没有放弃。
看到眼前这位老师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身躯,高文心中没来由的一阵难过。
茶几上摆着一口烟缸,里面满是烟蒂,老者闷头抽了几口,哑然道:“看来是没希望了。”
“老师,我再争取一下,东西里拿回去吧。在我内心中,已经把你当成自己的授业恩师,你这么做,又让学生我如何自处?”高文咬了咬牙:“实在不成,我去活动一下,看能不能从企业拉些赞助,无论如何,得将这本书出了。”
“赞助?”老者有些惊喜,继而又有些疑惑:“这种纯学术的文章,又企业家肯赞助出书?”
“哈哈,老师你也太小看现在的企业家了。”高文强提起精神笑道:“现在的人,尤其是有点身份地位的人,谁不附庸风雅。学生也帮几个富豪捉刀写过几部自传,对他们了解得很。这些人或许出身草莽,可一旦起家,却生怕被别人知道自己胸无点墨,言必谈王阳明、《四书》、《五经》,心灵鸡汤成吨地灌,对于文化事业也非常上心。如果……”
“呵呵,是这个道理。”老者忍不住笑起来:“小高你倒是风趣,如果什么?”
高文迟疑片刻:“如果能够让企业家在老师你这本书上署上名,这赞助应该没问题。”这已经是非分的要求了,高文的话一说出口,不禁面红耳赤。、
这也是他前些日子想出的唯一的解决的办法,只一直不敢在老者面前提起。他也知道,老人家性如烈火,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最见不得沽名钓誉之徒。
老者脸色一变,又猛吸了一气香烟,良久才颓然叹息道:“署名就署名吧,只要这本书能够印出来,被更多的人读,怎么样都好。”
送老者出门的时候,高文忍不住握住他满是皱纹的手,道:“委屈老师了。”
……
送走老人,高文给自己的几个父辈,场面上的人物打了几个电话,听说可以署名,对方很有兴趣,当即就有人说愿意出钱,并包销一万本。
能够同本市有名的学者,大学教授联名出书,确实是一件很长脸的事情啊!
落实了此事之后已经是半夜,高文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又打开电脑,调出老者的文章慢慢读起来。
“洪武、建文时期的八股文,只是老老实实地敷衍传注,阐述题旨,不讲究作法。到这一时期,也开始变化,如宣德、正统时的八股文高手王恕就很重视文章的技巧……”
“……这一阶段的八股名家不多,只有于谦、杨慈、陈献章、岳正、李东阳等寥寥数人。他们共同的特征是:文风简古。他们看题既真,用立不苟……”
这是老者所著的序,不用问,这是一本研究八股文的著作。
洋洋五十余万言,算是国内古代时文的开山之作,每读一次,高文都有高山仰止之感。只可惜,这样的书若是印出来注定读者寥寥,出版社绝对会赔掉裤子。
若不是高文坚持,稿子早就退回去了。
这一坚持就是三年,这本书也被他读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
好在到今日,老人家终于答应和人联合署名接受赞助,这本书总算是功德圆满了。
这应该是国内第一本八股文研究的专著吧,我也算是为传统文化的传承尽了绵薄之力。想到这里,高文一阵兴奋。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心悸袭来,只感觉满面赤红,有些喘不过气。
“糟糕,犯病了!”高文急忙拉开抽屉,找出药瓶将一颗速效救心丸丢进口中,心中暗暗叮嘱自己:“静下来,静下来,静静静!”
是的,自己的心脏病已经很严重了。自他有记忆起,家族中的每个人都在同心脑血管疾病做斗争,DNA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父亲和母亲都因为这病在十年前撒手人寰。
因为这病,高文从小就不能做剧烈运动,时刻要保持平静的思绪。也因为这样,父母去世之后,他就卖掉了名下所有的产业,找了个普通的编辑工作,过起了普通人的日子。自己的身体根本就不能适应激烈的商场,做个富二代,安稳得度过这一生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啊!
服药之后,心脏还在紊乱地跳动着。高文又将目光落到文稿上,口中喃喃念道:“《中庸》原人之当诚,而推能诚之妙焉。甚矣,诚之初切于人也,成己成物于是乎在……”
这是明朝天启年间东林领袖顾宪成所作的《诚者自城也》,说来也怪,每次自己心绪不宁,只要读上一篇乏味枯燥的八股文,很快就能平静下来。这种文字仿佛带着魔力,就好象佛经那样。
一篇读完,心还在蓬蓬跳荡。
今日这没有规律的心跳让高文害怕了,他颤抖着声音继续读道:“不贬报兵,以王师予贤君也。此见晋之报乃常情……”这是古文大家方苞的名作《晋侯伐秦》。
“夫报怨之晋,既无……既无……咳咳……”一口血喷到电脑屏幕上。
“我这是要死了吗……还是打120吧……”意识开始模糊,周遭的一切仿佛变成大沼泽,不住地将高文往下吸。
“轰隆”一声,高文眼前一黑,陷入永恒的长眠。
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高文已经彻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