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铁成钢大叫起来。
“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还不给各位大人老爷磕头谢罪!”老铁立起身,戟指喝骂。
铁成钢跟随老铁十多年,从未见师父对他如此疾言厉色。
他虎目蕴泪,怒视着所有人。
台下大人老爷们品茶闲聊,好似接下来的比武再无悬念,不屑再看。
大管家、四管家等白眼向天,掩不住的幸灾乐祸。而台上的对手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自己。
“你就是形意门杜占鳌?”他哑着声音又问了一遍。
对面杜占鳌微微一笑,侧身冲台子上的戏桌一记“崩拳”击出,就见樟木雕花的戏桌腾空而起,翻了个跟斗,又稳稳当当落在了原地。
“你应该认得出来。”
这一记崩拳正是形意拳五行中所独有,武林行话“太极十年不伤身,形意一年打死人”。
一年两载练得明劲出来,便可将上百斤的沙包击得腾空飞起。
而杜占鳌这一记“崩拳”将樟木戏桌隔空玩转,内含暗劲和化劲,岂是二十年功夫能下得来的。
相传明末山西蒲州人姬隆丰弃家访道于终南,遇异人授武穆拳书,参悟多年,集而成之。
形意拳自创后,便以晋豫冀三省为中心迅速传播,流布天下,从来是名手辈出,形意一门如今在武林中地位鼎盛。这杜占鳌便是形意门中有数的高手。
铁成钢却问:“你怎么做起了教头?”
杜占鳌脸色微愠:“你怎么做起了拳虫?”
铁成钢哈哈一笑,“形意门的名师怎么又可以和拳虫同场较技?”
杜占鳌面色不善,“忠人之事,为东家排忧解难。”
他心中恼火,却奇怪对面的小子一点退让之意也无,反有见猎心喜之色。
“小子,还不给杜师傅赔罪!你会给打死的。”老铁扯直了嗓门喊了起来,“大同一府,清平世界,哪有私殴行凶伤人之理?小子,你投案吧!”
知府衙门的师爷姓蔡,赶来乔府在吕清彰耳边密报完事,冷冷儿接茬道:“民不举,官不究。”
吕清彰此时脸色开始认真起来,再把铁成钢上下打量一遍,颔首道:“这小子倒也强项。”
当此之时,乔府门外接了赏钱的云胜锣鼓社卖力地敲打起来,要给东家演奏一出人物故事活灵活现的《将军征胜》。
镲、钹、锣、鼓缓缓轻击,逐渐高昂,正是少年郎君亮相登台,拜印封将。铁成钢咽下喉头咯起的一丝腥甜,仰首向天,深深吸了一口气。
镲钹擦鼓,两军对垒。杜占鳌静静地看着他,“想必你也懂形意拳,亮出来吧。”
鼓曲喧闹,如报军情。大鼓狠震,如闻号角。
铁成钢双眼放亮,一记形意拳五行中的“钻拳”猛击过去。
“来的好。”杜占鳌淡淡道。
铁成钢拳到半路,拳势已变,全为护己,一脚生根,另一脚便往对方裆中挑去。
“好狠。”杜占鳌垂肩背手,侧身闪过。
他知道像铁成钢这类拳虫,均是从性命相搏中打将出来的,出招狠毒,百无禁忌。
鼓擂四声,全部乐器重敲快打,将军拼命,已杀入重围,穷追敌寇。
就见铁成钢一步一脚,连连发出,环环相套,路路紧逼,谓之“连环”;腿脚连环,左右互换,成双配偶,又名“鸳鸯”;
一路未踢毕,又一路紧逼,霎那间连转九路,又穿插交织,互接互换,称之“九转”。正是“九转连环鸳鸯脚”。
“好小子!”杜占鳌暗赞一声。铁成钢未知深浅,不敢轻易在他面前亮拳,这腿脚功夫一亮,却是起于宋代、盛于明清的戳脚。
相传武松醉打蒋门神,用的便是戳脚里的玉环步、鸳鸯脚。
铁成钢三分手,七分脚,身法中正,主宰于腰,宾辅肩胯,俨然戳脚门生。
“手是两扇门,全凭脚打人。”这小子使什么,像什么,深得三昧,真乃奇才。
杜占鳌心中叹息。
铁成钢使的是戳脚中的武趟子,半天却拢不了杜占鳌的身,便将文趟子使出。
但见他心到神到,手到脚到,一步一脚,出人不意,诱敌深入,后发制人,下肢发脚,半步赢人,似踢非踢,声东击西。
杜占鳌不招不架,只是一下。就听“乒”的一声,铁成钢腾空飞起,砸翻了戏桌。
“好!”台下喝起彩来。
铁成钢翻身而起,趋前一腿发出,与裆齐平,又连踢十数腿,均不过膝,小巧紧凑,快捷连密。
“好一路弹腿!”杜占鳌叫道,下面也数脚连出,与之对拆。
又见铁成钢一路一法,功架完整,拳脚连环,密如连珠。正是弹腿歌云:“弹腿四只手,人鬼见了都发愁。”
“杜占鳌你不懂形意!”铁成钢叫了一声,恼对方出手太软。
形意拳谚云:“遇敌有主,临危不惧。”旨在敢打必胜、勇往直前。
杜占鳌冷笑了一声,“你有自己的拳没有?”
说话间,一拳发出,拧裹钻翻,身法步法紧密相合,周身上下好象拧绳一样,毫不松懈。
铁成钢连连被击,一口鲜血呃了出来。
“输了!我们输了!”老铁在下狂喊。
“来的好啊!”铁成钢却哈哈大笑。
这么多年,他从未遇见如此高手,虽通百派武功,却不知如何才叫精纯。今日一遇杜占鳌,就如老饕遇美味,久旱逢甘霖。
杜占鳌迈步如行犁,落脚如生根,气沉丹田,在对手跳踉大叫中稳稳一掌,将铁成钢击飞至台角大柱上。
“还不认输?”他抱膀而立,斜了一眼从柱上软软落下的铁成钢。
铁成钢一骨碌翻身又起,以蜈蚣飞天之式飞弹而至。
“这小子疯了!”杜占鳌正在恼怒,只见对手出招全似自己,却又翻新百变,武功好似见风就长,而自己竟如同认认真真地教会了他。
镲钹对打,锣鼓同击,三军齐心,力杀四门。铁成钢口鼻喷血,越战越勇。
杜占鳌惊奇中闪到一侧,运力一拳,击在对手左边肩头。
铁成钢中拳后飞,卸不掉对方的拳劲,又狠狠撞到另一根台角大柱上。
他想起身提拳,左臂却无法抬起。
“认输吧。”杜占鳌冷冷道。
铁成钢口中咝咝吸着冷气,将左肩靠在柱子上用力别住,右手托住肩膊,身子运力一扭,只听“喀喇”一声响,被打脱臼的左肩又接回了位。
他“唰”地立将起来,挺拔如松。
台下人瞠目结舌。
“臭小子,找死啊!穷疯了啊!为什么不服输?!”大管家、四管家等人狂叫起来。“杜教头,打死他!”
“哈哈哈哈!”铁成钢大笑起来,“我哪里输了?今日得遇名门正派形意高手赐教,他有本事把我碾死跟个臭虫一样。”
杜占鳌心中叹息,忽然失了兴致。
“来吧!”铁成钢叫了一声,浑身真气鼓荡,双拳劲力充盈。
这是个遇强愈强的天生斗士。
深宅大院外的云胜锣鼓也打发了性,或许是乔家白花花的银子跟催了药似的,乐手们尽皆使出看家的解数和吃奶的劲儿。
鼓曲急如狂涛骇浪,缓若涓水长流,重似霹雷闪电,轻比夜阑摇铃,阴阳离合、刚柔相济、轻重有秩、层次分明。
杜占鳌看出铁成钢势若疯虎,却拳路清晰,变化有致,并非盲打蛮干。
这小子心如明镜,一场打下来,武功长进不少,还一直在长。
鲜血却从铁成钢眼耳口鼻中流淌飞溅,台下几位大东家直看得挢舌难下。
吕清彰铁青着脸,带出了乡音:“日他先人!这小子生蹭冷倔,对自己这么狠!”
杜占鳌欺身上前,一拳抵在铁成钢胸口,劲力吞吐伸缩,任他前后左右连闪,却始终逼住对手不放。“傻小子,认输吧!”
铁成钢淡然一笑,运力外崩,胸口内缩,飞出两脚,急如闪电,竟如同归于尽的打法。
杜占鳌不得不吐劲发力,就觉对手一脚踢上了自己小腹,而他的另外一拳如毒龙寻穴,追身而上,击在了对手左肋。
闷响声中,两人均后退数步。
杜占鳌小腹阵痛,连忙调息,幸无大碍。铁成钢左手扶位,右手连点左肋数处穴道,封住经脉止痛,显见肋骨断了两根。
“还不认输?”杜占鳌沉声又问一次。
铁成钢缓缓摇头,亮出拳式。
“这小子,狠透铁哩!”吕清彰摔碎了茶碗。
台上杜占鳌一抖衣衫,转身抱拳道:“大东家,杜某无能,今日就此别过。”
“你,你输了么?”乔柏荫口吃问道,惊诧万分。
“我没输,他也没输。”杜占鳌道:“我胜在拳法上,他胜在气势上。”
大管家和四管家同时叫了起来,“杜教头,你当赢不赢,还辞掉东家,出得乔府看人家怎么说你?”
“哈哈哈哈!”杜占鳌笑了起来,“杜某在乔府这一年多的工钱都在账房,今日扫地出门,分文不取。
他回头低低道:“狠透铁的小子,你武功芜杂,内力不纯,心境未宁,好自为之吧。”
说罢,他对台下一抱拳,“大东家,宾主一场,杜某也算尽了心,你多保重!”
就见人影一闪,杜占鳌飞身离去,刹那间越墙而过。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乔柏荫茫然失措。
蔡师爷在吕清彰耳边低语了一声,吕清彰立起身来,喝了一声:“来人啊!这俩刁民私殴行凶,作奸犯科,坏我大清法纪,抓起来!”
府外锣鼓渐息,或是曲终人散。
一伙捕快出现在戏园,将呆呆愣愣的师徒俩套上锁链。
“铁子,服法吧!别乱来,认命吧!”老铁不放心地叫,看见知府大人对一个不知何时进园的鹰眼老者甚为恭敬,旁边还多了几个白衣人,虽然个个内敛,定是高手无疑。
鹰眼老者扫了一眼师徒俩,负手离去。几名白衣人却越墙而出,霎时杳无影踪。
铁成钢还在发愣,杜占鳌为什么放过自己?我只是条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