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彦他,以咱们当年年纪,在仙道修为上,如今却是走在了咱们的前面。”杨天祺望着从空中缓缓飘落到登天台上的肖青彦,目光追忆,轻轻地说道。
江平拒闻言一怔,片刻后才明白杨天祺话中所指,停下了手中的渡星法术,抬头望着杨天祺老纹纵横的脸庞。
如今大战已歇,再施展出如此法术已是再无必要,倒不如留下真气,尽量延长星陨术的时间,好让自己能将一干身后事安排得妥妥当当。
杨天祺神情却如留恋般,眼光竟有些许迷离,续道:“若能瞧见青彦已达如此境界,真不知邹公在泉下会多么。。。”
他本想说出“欣慰”二字,但在出口之际,却又窒住。
江平拒微微一愣,片刻后,却是猜出其中缘由,不禁一叹。
以他们如今的见识,早已明白,修仙之途,本就是逆天而行,若在其中能稍稍快上几分,那除了有那天纵之资外,必是经历了非比寻常的痛苦,才能在一步步艰难跋涉之中,保持一颗道心通明,不为外魔所侵。
“嗵!”一声坐地声响起。
江平拒与杨天祺应声望去,原来是在那边强自站立的江流儿,见大战终于结束,心神一松,终于再也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面色发白,微喘着粗气,疼得龇牙咧嘴。
那肢断臂躺在地上,不发一言;其上本是鲜红的血,此刻却早已风干,微微发暗。
江平拒见状,未与杨天祺交待一言,便御风飞了过去。到了近前,手上“暗星垂渡”已是运起,百缕流光陡然在空中显现,旋转着附到了江流儿的断臂之处。
江流儿额上冒出的虚汗这才停住,疼痛之色稍稍缓解。
“师尊。”石清霜在旁低声道,语气之中,竟带了几分愧疚,引得江平拒望向了她。
见石清霜低着头,让人看不出脸色,江平拒一怔,片刻后才隐隐约约猜出石清霜为何感到愧疚,心疼之情大起。
正欲说些什么安慰之言,却蓦然想到:霜儿她自觉作为师姐,累师弟若此,心生愧疚。可我作为他们的师尊,汤显之事,又是因我而起,我之所欠他们二人,又岂是愧疚二字可以稍解半分的?
心下苦极,不知所言,只能摸了摸石清霜的头,低声慰了一声“霜儿”。
眼神转过,又瞧到江流儿身旁沉默不语的张乌,望着张乌眼中竟比那日通天殿内初见他时还浓郁深邃的痛苦,不禁一停。
张乌看见江平拒望来,正欲开口,忽又紧抿,微微点了点头。
江平拒瞧见此幕,心下疑惑,正欲问些什么,却听身前江流儿一声咳嗽,吐出了一滩污血,低下头去,望着江流儿的脸庞,不禁一呆。
江流儿脸上愤怒之色呼之欲出,紧看着江平拒,眼中隐隐竟有晶莹闪过,仿若强压怒气般闷声道:“你与杨公施展得,可是那不曾教予我们的渡星奇术?”
话一出口,站在旁边的石清霜刹那全身凝滞,呆呆地望着江平拒,眼眸之中似有什么在倾然倒塌。
江平拒喉头抖动了几下,终究是什么也没说,眼神躲避,只紧盯着手中暗星垂度法术,竟不敢直视自己的徒儿。
可笑他纵横仙林几十年,此刻却陷入了如此窘态;这句话语竟让他觉得比刚刚威势惊人的离情索魂曲还让其感到无力,想要逃之夭夭。
一个身影,翩若孤鸿,飘然而至,江平拒立时将头扭过去,原来是肖青彦御风飞了过来,瞧见张乌,微微颌首,再无先前的凌厉神色。
张乌苦笑,只能颌首回应。
肖青彦担心地望着面色发白的江流儿,手上青光一闪,出现了一颗丹药,递到江流儿的面前,道:“这是。。”说到这里,竟顿了一顿,才又续道:“百转千回丹,有起死回生之效,你快服下,对你伤势大有帮助。”
江流儿还在紧盯着江平拒,似乎希望他能看着自己的眼睛,向自己解释些什么,闻言,对肖青彦闷声道了一声谢,接过那颗平凡无奇的丹药,吞了进去。
却没想到,丹药入喉,竟似流水滑过,接着一团极为浓郁的精纯真气在丹田处乍然散开,本来空虚的丹田,转眼便被浓厚的真气盈满。
真气溢出,如海分百川,不止散入了每一寸骨骼,更自行冲开许多闭塞的经脉,江流儿察觉,忙盘膝坐下,闭目引导这股难得精纯灵气,使自己的暗星真气愈加深厚雄浑。
五行真气之中,以白金真气最为杀伐,修炼的过程中,总避免不了对身体或多或少的损害,如此损害,积累日久,就在体内留下了隐疾,六十之前或许还不很明显,六十之后,渐渐显现。
于是白金一脉的先辈苦思冥想,炼出各种各样的丹药来解决这个问题,也正因为此,六合六脉之中,以炼药之术论,却是以杀伐重的白金一脉为尊。
而这百转千回丹,乃是白金一脉第一奇丹,不止有起死回生之效,更于真气修炼之上大有裨益,可抵常人苦修十年之功。
但其也正如名字一般,炼成的难度极大,需百转千回,也不过炼得几颗,已是有百年未在仙林出现,即使在六合谷之中,亦是渐渐销声匿迹。
故就连江流儿乍听此丹名字,也未想到到底是何等珍贵,只道是寻常疗伤丹药,随口便服下了。
江平拒见到江流儿终于盘膝坐下,闭目入神,不由暗松了一口气,可看着双眸紧闭,痛苦之色犹存的江流儿,蓦然又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凝,沉吟了半响,才将目光从江流儿身上移开,望着肖青彦,苦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地说道:
“老邹他当年遍寻天下灵草,才炼得三颗百转千回丹,一颗赠予了我,一颗赠予了老袁,没想到这最后一颗,原来也未留在他身上。。。”
肖青彦看着江平拒,淡淡一笑,轻叹道:“他总是如此。”
江平拒闻后,半响无言,然后才轻点其头,长叹了一声;他看着肖青彦的染雪青丝,似乎颇有些艰难地说道:“青彦,杀死天鹤的凶手其实我早已知道。。”
江平拒还待再说,肖青彦却摆了摆手,深吸了一口气,道:“往事已矣,就让它随风飘散罢。我想玄大哥也不愿我们再纠结于此事。”
话音刚落,脑海之中却不由又回想起他在伶仃飞鸟图中,那天无常宫内,玄天鹤在死前的最后神色,不禁失神,怔怔地望着前面。
恍惚之间,他似乎瞧见就在不远的地上有一簇素白色的九秋香,在登天台上的狂风之中,轻轻摇曳,不沾红尘。
江平拒闻言不禁一怔,摇了摇头,负手遥遥望天,眼光朦胧,似在追忆,片刻后终于长吐一口气,瞧着倒也轻松了许多。
江平拒自施展星陨术后便散发的灵光愈来愈黯淡,立在登天台上,白发苍苍,眉须雪白,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垂暮老人正在回望走过的漫漫长途,不禁唏嘘不已。
他的脸蓦然一肃,转过身来,望着眼有泪光的石清霜,眼中愧疚神色一闪而过,沉声道:“霜儿!”
石清霜恍惚失神,闻言,只是凭本能般空落落地问了一声:“师尊?”
江平拒闻言,刹那就要落泪,猛地闭上双眸,一字字道:“我暗星一脉脉主江平拒,今日就将这脉主之位传与你,此是我暗星一脉脉主凭证,暗典,内含开启玄灵堂的法诀,现在便将它交予你。”
语毕,决然切断与暗典的如血肉般联系,脸色一白,闷哼一声,将遽然上涌的血气强自压下,探出手来,将那一本如今与寻常书籍无异的暗色古典交给石清霜。
石清霜呆呆地立在那里,脸色木然,迟迟不肯接过暗典,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想些什么,也不知能想些什么,只晓得心中一片悲伤流淌,冰冷刺骨,却无处可诉,又无能为力。
阳光渐渐红透,愈加柔和,静静抚在人的身上,像在安慰,像在心疼,但终究还是暖不了几分人心。
当时大战伊始,正值晌午,阳光刺目,到如今已是将将步入黄昏,阳光更亮了些,再没了灼人的热意和刺目的光亮,却也再没了那时的人声鼎沸。
张乌看着那一轮红日挂在天际,在此刻离自己如此之近,心中陡然想起那日石清霜带着自己、温玉、袁浅和白姨一起登上了那堪称天下奇景的落日崖台。
在落日崖台上,他们既沉醉又虔诚地望着那通美得令人窒息的红日一点点落到山的那边,再也不见,心里喜不自胜,因为在那段时间,他们仿佛离世而居,尽享安静美好。
如今在这六合群山之中最为高耸的登天台上,眼前的红日,娇艳美绝,与那天的红日相较,并不弱于半分,依旧值得人沉醉神往,可是张乌的心中却再没了那日的虔诚与欣喜。
不过物是人非而已,都是寻常。
“谨!遵!师!命!”
石清霜强抑悲伤的艰难声音乍然响起,令闻者不忍再听。
江平拒见到石清霜终于将那暗典揣入怀中,眼眶一热,竟是再也忍不住,脱口说道:“霜儿,为师对不住你。”
话音落下,不免在心中悲忖道:“霜儿她生性恬淡,本不愿当这一脉之主,我却还一意孤行将脉主之位传于她;可流儿他,亦是逍遥性子,如今更因为我之缘故而失掉一臂,他们二人之中,我总觉欠流儿更甚,便只能将这脉主之位传于霜儿了。”
思虑及此,心里竟陡然冒出一个念头,不禁一怔:“自己当日收流儿为徒,便是觉得他像极了儿时的自己,后来见他一步步成长,果也像极了自己年轻时候。”
“如今将脉主之位传于了霜儿,是否也存了私心?念着像极了自己的流儿,能不再走自己的这条老路,因为自己总觉得,若当日没有接下脉主之位,便不会有后来发生的种种事,总该是更快活幸福些的。”
江平拒突然觉得有什么轻盈东西随风吹到了自己的后脖颈上,被狂风贴紧;他心下仍在自问,随手将后脖颈的东西拿到眼前,却又是一呆。
那竟是裹着海木易尸体的参天大树被罡风吹下的簌簌落叶,正好打在了江平拒的脖颈!
江平拒脸上现出震动神色,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去,蓦然瞧见,就在离那大树不远处,一个老者,望着自己,眼光深藏,默然不语,一如从前。
正是汁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