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信么,人从来都是被自己逼死的。
恕己,何其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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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海湖边,鸟虫绝迹,生机不显。
一个素衣男子立于湖边,头上隐有雪迹,出神地望着波澜不惊的湖面;其脚边有一柄长剑插在地上,上刻“忘川”二字,神光内敛。
暗黄色的薄雾徐徐飘在空中,仿佛亘古存在一般,拂过肖青彦看不出神情的面庞,吹起了几丝发白的鬓角。
插在地上的长剑乍然一亮,拔地而出,化作一道白光,到了肖青彦的手上,再看肖青彦,已是面无表情,杀意暗藏。
“嗯?”肖青彦面色一动,转身朝后看去。
只见一柄淡蓝色仙剑飞到了肖青彦的面前,蓝光一闪,竟在仙剑的上方,显现出了一排排泛着淡蓝的光字,竟是飞剑传书:
“青彦,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一年之前,我偶然之下得到了那通天仙门的门中法典——《通天诀》,竟发现那‘通天诀’中写了一种速抵王境的法子,却需要采补童男童女的元阳元阴。
我惊怒之下,派人暗查当年的通天仙门,果然发现在其繁盛之时,其周围的村城频有孩童失踪之事。
我才恍然,当年我该是错怪青帝了,世人皆是错怪青帝了,那通天仙门,不过是披着正道外衣的邪魔妖祟!我们六人当年与青帝相拼,邹兄身殒,到头来,竟是一场闹剧!
我知你在外漂泊,是想去寻那青帝报仇,但如今真相大白,那青帝亦是此事的受害之人,当年大错铸成,却是不要一错再错了!
孩子,这一切由我而起,本就不该由你承担,你还是放下这一切,回家吧。
江平拒”
“咚!”忘川剑应声滑到了地上。
“嗒嗒嗒嗒!”
酒馆之中,肖青彦伏在木桌之上,双颊酡红,左手勾着酒壶,片刻不停地倒在右手的酒杯之中;右手则是片刻不停地将杯中酒灌入口中。
“店家,再来一壶酒!”肖青彦有些愤怒地晃了晃左手的酒壶,却是没有一滴酒水洒出,醉醺醺地朝着那边一脸肉疼的中年大叔说道。
中年大叔心中暗骂:你从早上喝到现在,老子一窖的好酒都快被你喝光了,你竟还敢要!心中愤愤,可看到肖青彦身边那寒光迫人的忘川剑,仍不禁脖子一缩,讪讪地又去给肖青彦拿了一壶酒!
中年大叔在将那壶酒摆到桌子之上时,终于忍不住呻吟了一句:“兄弟啊,你这样喝,就是那龙城的百家酒庄没几天也要被你喝光了啊!”
“嗯?”肖青彦猛然抬起头来,醉眼朦胧地盯着中年大叔问道:“龙城的百家酒庄?怎么走?”
中年大叔一喜,心道终于要送走这个瘟神了,但那龙城在何处,他却也是不知道,脸上一动,对着肖青彦说道:“从这里一路向西,待见到一条青龙垂首,便到啦!”却是欺肖青彦酒醉,随口捏造的罢了。
肖青彦听到后,二话没说,便御起忘川剑,化作一道白光,穿过呼啸拍打的窗户,直直向西而去。
中年大叔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变化,良久,才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哀嚎:
“钱!钱!钱!你还没给老子钱呐!”
寒风冷冷地拍在脸上,肖青彦的心神不禁一清,脸上却转眼爬满痛苦,低声呜咽哭了起来。
肖青彦哭得急了,竟猛然打了个酒嗝,带着两行清泪,呕出了不知什么东西,却仍是携着月色,剑速不减分毫地向西而去。
遥遥向西飞了不知有几千几万里,竟来到了一群山之中。
肖青彦觉得周围景色好生熟悉,借着酒劲,却实在不愿回想;伴着朦胧月色,他瞧着那夜色之中的蜿蜒山脉,只觉便如一条青龙垂首,结结巴巴地嘟囔道:“青龙。。。垂首。。这便。。。到了啊!怎么。。。只见破山,不见酒啊?”话说到后面,竟带了几分哭腔。
随意寻了一座山峰,肖青彦便落了下去,踩在地上,瞧着那边山壁之上,刻着两个大字,夜色太暗,只能隐隐约约瞧见上边那个字,好像便是“百”字下边的那个“日”。
肖青彦心中一喜,迈着不听使唤的双腿,摇摇晃晃地便朝前走去,口中还不住叫道:“店家,店家,酒酒酒,给我酒!”
待走得近了,肖青彦却忽地止住了脚步,呆呆望着那山壁之上刻着的两个大字。身子一晃,竟“咚”的一声,轰然倒在了地上。
瘫在地上,肖青彦木然地看着天空的那轮圆月,良久,竟嗤笑起来,笑声苍凉,在这片群山之中,回荡不休,不知扰得了多少鸟儿惊慌飞起,多少人儿从美梦中惊醒。
“青彦?”好久,一个似是不敢相信的熟悉声音乍然响起。
“嗒嗒嗒嗒!”
“其实老邹他,每次强逼你修炼仙法总是忍受着莫大的煎熬。你不晓得,每每我们三个聚在一块喝醉的时候,他总是泪眼朦胧地说,他不该强逼你修炼仙法,让你做自己喜欢的事又有什么不好?”
“那师尊他,为何老是强逼我?”
“仙林险恶,这些年来你独自在外,想必你也深切体会到了。而你是当时如日中天的六合谷白金一脉脉主唯一的弟子啊,不说那跟六合谷有仇的魔道中人恨你入骨,即使连正道之中,亦有不少人想你不得善终,来看六合谷的笑话,你若没有实力傍身,老邹他在时,或许还可庇护你一时,若是他发生了什么意外,你又如何生存下去啊!”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
恕己峰上,那充满快意的笑声渐远,邹非池脸上终于卸下了防备,露出了不知是悔,是恨,还是愧的神情,竟失声哭了出来。
花轩扬脸上一凉,低下头伸手摸去,竟是泪水;抬起头来,猛然望见那刻于恕己峰上的“恕己”二字,竟陡然觉得这从前只觉磅礴大气,望而静心的两个字,此刻却透出了几丝狰狞,几丝讥笑,让人不寒而栗。
“哇!”肖青彦的脸上一阵红色上涌,仰面喷出一大口血来,直直向后倒去。
苍白如纸,无语凝噎,却是木然。
“肖公!肖公!”花轩扬眼疾手快,急忙上前去,搀住了肖青彦的倾然颓落的身子。
在触到肖青彦冷冰冰不带一丝暖意的胳膊的时候,竟不禁脸色一变,运起青木真气向肖青彦体内探去,蓦然失声道:“道心化散,魂去之兆!”
花轩扬陡然变得严肃起来,脸上青光一闪,衣袍无风自动,蓦然大喝一声:“肖公!”直如平地惊雷,炸然而起。
终于引得肖青彦将头徐徐转过来,眼神黯淡地看向了他。
花轩扬望着肖青彦了无生趣的双眸,正欲说些什么,心神之上却不由回想起了自己,竟不禁恍惚了一下,凝望了肖青彦半响,才沉声说道:“你是邹公生前最为珍重的人,你是否想过,若邹公泉下有知,知晓你竟因他而痛苦至今,如今更因他而道心化散,可会瞑目?
“如今兽神宗举宗来袭,六合谷已到生死存亡之际,六公之中,唯你尚在全盛之态,强敌在前,邹公若知是因他而使六合谷平白丧失了一个能逆转战局的力量,他魂去之灵,可会安息?
“我们做错了事,却来不及道一声对不起。这份愧疚,这份悔意,此生难解;但正如江公所说,死者已矣,生者长存,你我所能做的,不还有承其所志,达其所愿,守护他们一直守护的东西么?
“我们欠他们的,此生难还;但只要能为他们做得了半分事情,我们欠他们的,不总归是还上一些了么?”
肖青彦呆呆地看着花轩扬,随着花轩扬一连四个问题,他的眼中从一片死灰,慢慢爬上了痛苦,痛苦愈来愈浓,最后竟猛地一下伏在花轩扬的肩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但其眼中,终是焕发了点光彩,尽管微弱,却足以燎原;尽管痛苦,却总有散去之时。
花轩扬总算舒了一口气,看到那修为冠绝仙林的肖青彦此刻伏在自己肩上痛哭不止,已是年入中年,却还如那无助的孩子一般,竟不禁有些发笑。
笑意出来,却是苦笑,那字字叩在肖青彦心上的话语,又何尝不是叩在了他的心上?
“正如人总是自己逼死自己的一般,亦只有自己,才能救赎自己。”
花轩扬在肖青彦的耳边轻轻地说道,似是说给肖青彦听,又似在自言自语,脸上竟挂上了几分解脱与安然。
“嗒。”
月黑风高。
繁密森林之中,一座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的宫殿屹然而立。
围绕着宫殿的,是一丛丛九秋香,在这充满湿气的森林之中,悄然而绽,清新脱俗,香飘七里。
而宫门的两侧,分别立着一根柱子,各以极强剑气刻了一行字,字迹森然,触目惊心。
左侧: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右侧:大道无情,平天乱又何妨。
向上望去,宫门之上的石板果然刻有三个大字,笔走龙蛇,呼之欲出,正是:
天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