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着车辆,那凄美婉转的歌声仍然回荡在耳边。何俊毅面无表情,他仿佛没在想任何事,又仿佛想了太多事。车开过烟笼湖公园,只需过两个短短的路口,便又会回到熟悉的白鹭新村。
“阿毅…”那略带醉意的声音从后座传来。
“嗯。”何俊毅简短的应答声里,还带着之前未消的怒气。
“阿毅,还生我气呢?”那醉意朦胧的声音里竟然还带着一丝笑意。他伸过手来,从上方摸了摸何俊毅的头。“乖,不生气,你知道的,我必须那样说。”
何俊毅躲开头,直言不讳:“我不知道。”
王立彬又软绵绵躺回后座,“那你总该知道刘青山那大嘴巴吧,他说的都是些什么狗屁玩意儿!我这样说了你,别人肯定就不会当真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何俊毅挖苦道:“我看,是你确实更不想得罪黄江海吧!毕竟姜总每次过来,动辄都是两万多的消费,现在小青为了看阿海,至少一个星期怂恿姜总过来一趟,姜总也傻得乐意。每回你能从姜总身上赚的提成和业绩,也在提醒你不能得罪阿海这个人哪…”
王立彬沉默不语。
何俊毅接着反问道:“可是你的提成跟业绩,跟我有一毛钱的关系吗?我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吗?”
王立彬一愣,语气放软了点:“阿毅啊,别这么说。”
“是啊,我不能像他那样给公司创造业绩,就是个‘看门狗的头儿’。”在车里,何俊毅终于开始口无遮拦发泄起来:“谁都可以在我头上踩一脚,我一点反抗的权力也没有。其实王立彬,你也明白,你就是个别人手中的傀儡。公司里你管不着的人太多了,就连王婉君你其实也管不着,她有你干爹管着呢。你能让谁滚蛋?充其量,也就让我这条看门狗的头儿滚蛋了。你总是能在你职权范围内把你的职权充分使用到位,既保护了自己利益,又照顾了自己面子。像我这种‘狗’嘛,也就无所谓面子不面子了…”
话音未落,车已经开到了白鹭新村。猛然停下车后,何俊毅砰的一声推开车门,又大步流星走向后边,砰的一声拉开了后车门,不由分说地命令道:“下车吧。”
熟悉的家门口,繁星满天,月色如水。
王立彬步履摇晃地走出车门,何俊毅没有再过去搀扶他。王立彬苦笑一下,靠在车身上。
“阿毅,你这又是何苦呢?你在我眼里永远是同一个战线的兄弟。”
难以从他醉态的脸上分辨真假。何俊毅望着他的脸,神情复杂,问道;“你知道人和狗的最大差别吗?”
“什么?”王立彬皱起眉头。
“只要你给一条狗喂一阵子食,它会对你死心塌地的忠诚。你养一百条狗,就会有一百条狗对你忠诚,也许你平时会打它们,可它们还是会对你摇头摆尾,肯为你出生入死,赴汤蹈火。你根本就用不着费脑筋去提防,提防它们有朝一日会趁你睡着反咬你一口。可是人呢?就算你喂了一百个人一辈子肉,他们当中未必有一个会对你真正忠诚。哪怕你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喂给这一百个人,你也得无时不刻提防着他们有朝一日趁你睡着反咬你一口。”何俊毅不停歇,一股脑说下去,“就算你打了一条狗一百次,但只要你轻轻抚摸它一次,之前被打一百次也就一笔勾销了。但是人呢?你就算对他们好了一百次,可你只要打了他们一次,你之前所有的好就一笔勾销了。这就是人与狗的最大区别。狗永远都是狗,但人有时候不是人。”
“我…”
何俊毅仰天长叹:“其实我有时候觉得我真的活得像一条狗!”
王立彬有些不知所措,“那个,其实那些扣你的奖金,我私底下都可以给你…”
“这不是钱的问题,问题是我以后还怎么混下去?没错,看起来他们是在安慰我,可我心里清楚得很,他们有多少真,多少假,我也很清楚他们在心里都是怎么看我的。我都能想象到以后万一谁不服管,顶我一句‘你靠山都没了,还神气个什么?’到那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回敬他们!”
这一点,王立彬倒是真没想过。他只好劝道:“你别想太多了。”
“我怎么能不想太多?我可以自欺欺人当今天的事没发生过,可别人能吗?就算我能让自己失忆,我能让全公司失忆吗?”何俊毅焦躁地来回踱着步,“有时候我很没出息,居然在想,如果真的能做条好命的狗也好,起码没必要为现在这些破事伤脑筋。如果我是狗,只要有口饭吃就很满足了,对人类追求的那些东西我不在乎。如果我是狗,我根本不在乎主人有没有钱,有没有地位,所有虚荣的东西对我来说都是浮云。如果运气好,能碰上一个好主人,跟随一辈子不离不弃,那真的比多少人类都幸福。你说我是不是没用透了?人家修行一千年化成人形,我却水往低处流,做人做腻了,要去做狗,真是笑话。”
靠在车门上的王立彬沉默了许久,突然苦笑了起来,“有一天,我看见一条狗躺在院子里,在主人旁边晒太阳,那时候我觉得它特别幸福。其实我跟你一样,有时候特没出息,居然在想,我好端端修炼成人类干嘛?活得比狗久点,几十年却都是在受苦。要是做条幸福的狗,幸福个一辈子,十年也就够了,用不着太久,起码没必要为现在这些破事伤脑筋。我一点也不在乎主人是什么条件,所有虚荣的东西对我来说都是浮云。如果运气好…”
“运气好?又有几个运气好的!”何俊毅的笑容里带着些许苦涩,拍了拍王立彬的肩膀,“都好不容易投胎成了人,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做人吧!”
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像是在注视着这个纷乱的人世间。
何俊毅深吸一口气,劝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要是真的觉得太累了,要是这个总经理的位置真的坐不稳,那就没必要再费尽心机坐下去了,别太苦了自己。”说着说着,他突然想起了一个重要问题:“对了,那天在办公室你说‘隔墙有耳’,结果出了刘青山这么个岔子。那时候你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经他这么一提醒,王立彬才忽然想起那事来。“哦,是关于司酒库老爷子跟大堂经理的事儿。”
“哦?什么?”何俊毅竖起耳朵。
“王婉君的外公跟哥哥,马上就要顶替冯春雨外公跟哥哥的原职务了。”王立彬解释道。他的眼中又浮现出那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深邃。
当一只青蛙已经适应了海水,也许淡水反而会让它更加痛苦。这既是个荒唐的真理,也是个正确的谬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