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拂过低垂的柳丝,如几缕秀发轻轻拨弄着烟笼湖的湖面,湖心仿似被挑逗得心痒痒一般,时不时荡漾起点点涟漪。过云桥上,站着一对又一对并肩携手的眷侣,或欢声笑语,或深情凝眸。一片粉色的花瓣随风缓缓飘落,不经意间就吹落在了水之湄的肩头。见此情景,王立彬信口吟道:
“平湖点翠柳
细叶清风裁
正羡桥头侣
忽吹落红来。”
“好诗,好诗!”杨洪伟第一个拍手叫好:“这么多年来,阿彬这块金子一直是光芒四射啊!”
王立彬谦虚一笑道:“虎父无犬子。”
这句话屡试不爽,每一回说出,都能引得杨洪伟好一阵乐。水之湄也在一旁夸道:“彬哥果真如杨叔叔所说,不但面如冠玉,还才华横溢,风度儒雅。”
“阿湄也果真如干爹所说,人如其名,温婉如水,落落大方。”
一团红晕从水之湄脸颊上泛起,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肩膀,不忍心再吹开那片落红。本该是毫无情调的两个男人的健身之约,马上变成了花前柳下的和诗对赋之约,这对于王立彬这个大龄未婚“半老头子”来说,简直该像从地狱飘到了天堂。可不知为什么,这样的约会在他眼里,比起晚上应酬那些欧阳总、许局等客人时,竟有着差不多的心情。
此时此刻,浮现在脑海的第一人竟然是阿珍。阿珍为抵债嫁给林根宝时,人们也都同情过。可当林根宝对她温柔体贴时,人们的目光又来了个180度大转弯。若是林根宝对她不好,他就是与黄世仁南霸天无异的恶霸流氓;若是林根宝对她好,尽心尽责,他就成了“模范丈夫”“婚姻标榜”。人前人后,林根宝都对阿珍体贴入微,关怀备至,善解人意,结婚多年不仅仍把阿珍呵护成了一朵花儿,甚至从未有过一句争吵。这样幸福美满的婚姻,难道还不足以称之为模范、标榜吗?
王立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内心却只想哭。身为杨家兄弟手中一颗卒子,他已经预感到,阿珍的悲剧将会在自己身上重演。自由婚姻的时代早已经开启,可杨家兄弟仍然会毫不留情地将他身上所有能利用的东西统统利用,从而为他们牟取更大的财富。水处长的女儿,干爹得罪不起,所以干儿子也得连带着“三陪”。看来他这个总经理,还不光是在公司里头窝囊,在外头比在公司里更加窝囊。
“…从前有位秀才,特爱刁难人,他听说一位厨子很会做菜,就给厨子出了一道难题,‘我给你两个鸡蛋,你要给我做出四道菜来’。那厨子一听,答应了。过了一会儿,还真就端出了四道菜——第一道菜是两个鸡蛋黄,上头点缀了两根青菜丝儿,名曰‘两个黄鹂鸣翠柳’;第二道菜是把蛋白排成了一排,下边铺了张青菜叶,名曰‘一行白鹭上青天’;第三道菜也还是蛋白,只是切成了碎渣,名曰‘窗含西岭千秋雪’;第四道菜是清汤浮蛋壳,名曰‘门泊东吴万里船’。秀才一看,深感佩服。”
说起典故小趣谈来,王立彬从不费力。水之湄站在桥头托腮凝眸,仿佛已被带入故事中的世界去。杨洪伟意味深长地笑笑,不远不近站去了一边。莺鸣雀和,绿草如茵,美好的阳光,美好的天地,与美好的人共度这美好的午后,该是多么的惬意与悠然。
“对了,阿湄第一次来下江,肯定还没有吃过这边天南地北的美食吧?不知有没有兴趣一起去这边有名的浦水巷走上一圈呢?”王立彬主动提出建议。
“好啊好啊。”水之湄已经对他崇拜得无以复加,脑子早已跟随了他的步伐,对于他的提议,除了“好”字没有别的回答。
杨洪伟提醒道:“不要吃饱了哦,晚上已经约了我弟去王府。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其实,重要的不是吃什么,而是跟谁吃。”说着,他深情的目光移回了水之湄脸上,水之湄脸上又迅速泛起了一团红晕。这桥头郎才女貌的一对儿,俨然已成了别人眼中的眷侣,别人羡慕的鸳鸯。只是别人看见的都是幸福的光环,他们只负责祝福那些光环,当夜深人静光环褪去,其中的辛酸没有一个人负责替他品尝。
甩甩头,想要把阿珍的影子甩掉,却发现即便甩掉了阿珍的影子,却甩不脱阿珍的命。那七分天注定,三分靠打拼的命,那七分打拼还不如别人三分注定的命。
浦水巷里,人头攒动。王立彬带着好奇的水之湄四处兜转。
“哎,我爱上这里了。好吃的真多,我都后悔刚才那个‘深井窟窿’把肚子填饱啦!”水之湄情不自禁惋惜。
“呵呵,等你以后毕了业,就直接来下江发展吧,机会不比上河少。到时候爱怎么吃怎么吃。”
水之湄想了想,“嗯,我其实去年就这么想过。我有个关系最好的师姐,她大我三岁,她就是去年毕业以后来了下江工作,现在好像在下江影业公司做编剧呢,收入高得不得了!”
王立彬来了点兴趣:“哦?好厉害的学姐。那你这趟来下江跟她说了没?”
“还没,打算马上告诉她。”
王立彬脑筋一转出了个主意:“不如这样吧,今晚王府饭店,你叫上她,一块聊聊,如何?”
水之湄开心得不得了:“好啊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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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王府饭店。杨洪伟、杨绍忠、王立彬、水之湄、水之湄的师姐,五个人团坐一桌,其乐融融。这本该带着些许尴尬氛围的相亲见面,因为有了水之湄师姐的到来,两个女人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立马让气氛活跃了不少。
“杨叔叔,这是我关系最好的师姐,著名编剧,王婉君,大家都叫她婉君吧。”水之湄夸大其辞介绍道。
王婉君不好意思,“哎哟,什么著名编剧,快别说了抹不丢的…”
“‘婉君’,这个名字不错,‘著名编剧’这个身份,更不错。”杨洪伟觉得有点意思,他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眼王婉君,明知故问地找起了话题:“婉君多大啦?来下江多久啦?”
水之湄朝王婉君调皮地挤了挤眼睛,弄得王婉君更不好意思了,“我,我二十三,去年刚来下江,快半年了吧。”
“这半年,对下江有什么印象呢?”这一次,换作杨绍忠提问。
“这个…起初确实很艰难,上街不敢上,半夜怕敲门,就怕查暂住证。身份证不顶用,就要暂住证。一开始精神都要崩溃了,始终有想回上河的冲动,不过咬咬牙,还是坚持下来了。现在,熬出头了,日子轻松多了,呵呵。”
王婉君语气轻松,眼底却闪过了一丝犹豫,看着她脸上不太自然的笑,王立彬若有所思。
“啊?什么查暂住证?”水之湄不太明白。
王婉君没有回答,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阿湄以后也要来下江发展吗?”
水之湄的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对啊。我对下江印象不错,这里的建设,这里的马路,这里天南地北的文化,这里的气候,都让我喜欢。而且看你在影视界混得那么好,我感觉下江是个很值得一来的地方呢。”
王婉君脸上那略带苦涩的一丝笑容,又被王立彬捕捉进眼底。晃了晃酒杯,他盯着王婉君的脸。
“下江是个地狱,也是个天堂。只有经历过地狱的磨练,才更懂得珍惜天堂的美好。”说出这句意味深长的话,王立彬话锋突然一转,“说起‘天堂’,我又想起了一个电影,《梦想的天堂》,那就是你们下江影业公司拍的呢,这电影不错,揭露现实,我挺喜欢的。”
一向不怎么关注影视方面的杨家兄弟自然没听说过这部电影,又把视线移向了王婉君。王婉君微微一愣,仿佛也没听说过这部电影,“《梦想的天堂》?电影?”
王立彬仿佛有些惊讶:“是啊,难道我记错了?1994年获得了***优秀影片奖,百花奖最佳影片奖,岭南省首届精神文明建设五甲工程奖…等一系列国际国内大小奖项。是你们下江影业公司的荣耀呢。”
王婉君眼珠转了一转,可只有0.1秒,又换上了自如的神色,仿佛刚刚想起来似的,“哦,哦,《梦想的天堂》啊,是,我想起来了…那时候我还没来下江呢,那时候的我还在学校里蹦跶呢。呵呵,那会儿啊,阿湄更小,哎,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我们阿湄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囖…”
水之湄脸上浮起一团红晕,与王立彬温柔对视了一眼。就是这温柔的一眼对视,完美地避开了《梦想的天堂》那个话题。紧接着,一声“杨董好!”在门口响起,大家回头一看,王府饭店的总经理胡永龄已在身后敬起了一个标准的礼。
“来,阿龄,坐…今天是我‘侄子’相亲的日子,不许谈工作哦!”杨绍忠热情招呼。
“哈,真是郎才女貌,恭喜恭喜啊,做长辈的也辛苦了…”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际,那所谓《梦想的天堂》便被抛去了一边。王立彬表面客套着,内心却没有忘记,他一仰脖喝下酒,又开始细细思量起这个问题。
“嘀呤呤…”
有钱人的专属铃声响起,王立彬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大哥大响了。他抱歉地举起手,走去一边接起电话。
“哎,姜总…没问题没问题,999给您留着…就算有人订了,我也把他给赶去别的房间,999永远是留给姜总的!…念旧的人最重感情,也最重义气。其实我跟姜总一样,都是念旧的人,习惯了一间房间就每回来都认准这个房间,换了个摆设就特不习惯,这就是典型重感情的人。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以前啊,有一把笤帚,扫了一年我顺手了,破破烂烂都舍不得扔呢!…哎,只有念旧的人才懂得念旧的人。这个社会啊,人心都浮躁得很,特别是下江这个地方,能找到像姜总这样的知音真的很难得…”
真真假假揉作一团,他胡扯乱掰,已经不必打份草稿。
饭桌上其乐融融。杨洪伟望着王婉君的笑脸,苍老的心头竟有一丝年轻的悸动。
1979年,他回到贫穷的祖国,认识了同龄的上河女孩萧凤麟,同年,他们就结婚生子,拥有幸福的三口之家。可是这一切都在1984年,随着萧凤麟的离世画上了句点。漫长的十多年过去,他是否偿清了欠萧凤麟的债?又是否偿清了欠儿子杨虹的债?巨大的愧疚使他一直无法跨出这一步,即便忙碌于事业,即便女人不断,可若是冒出再跨进那道围城的念头,他便会感到莫名的恐慌。
“今晚上,我们就去星辰坐坐吧。”杨洪伟主动提出了这个建议。
“好啊好啊。”这是水之湄说得最频繁的一句话。
“阿彬,留间房。”杨绍忠转过头吩咐道。
“好嘞!”王立彬爽快地又拿起了手中的大哥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