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年的钟声又敲响了,不知不觉,王立彬这个大堂经理已经当了半年有余。虽然行事谨慎的他没有遭到任何人的下手,但危机四伏的现状让他时刻如履薄冰,精神时刻保持在高度警戒状态。这两千元的工资,他拿得心惊肉跳。
“蔡总,最近两个月,我发觉公司财物破损情况很厉害啊,以前可没有这么厉害,而且居然还少掉两个话筒,问她们都说不知道、记不得了…”
总经理办公室里,两杯茶水正冒着热气。王立彬坐在蔡光华桌前,忧心忡忡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蔡光华眉头微蹙,不自觉转起了桌上的笔,“嗯,那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呢?”
“其实我在上个月就发现了这个问题,所以这个月我特别关注了一下这方面的细节问题,这一关注,还真就发现了原因。”王立彬故意卖关子顿了一顿,当他看到蔡光华停止转笔的时候,才微笑着说了下去:“我发现包厢里头的服务生经常也会跟客人喝酒,大部分是被客人拖过去没办法,不得不喝;少部分是为了挽留客人,主动上前敬酒,与之拉拢关系。跟客人喝过酒的服务生往往都会陪客人玩乐,有时候唱唱歌,有时候跳跳舞。”
听他这样兜着圈子说话,蔡光华也跟杨洪伟一样有点不耐烦了:“那这跟财物破损有什么关系呢?你要说什么直接说吧。”
王立彬不紧不慢抿了一口茶才说道:“谁都知道,客人来玩一趟,十有八九是不醉不归的。既然喝了个酩酊大醉,那么就很容易打碎酒杯啦,烟缸啦,摔烂话筒屏幕啦,花瓶摆设啦…这是自我们星辰度假村开业以来从没间断过的问题。可为什么只有最近两个月,公司财物破损情况才会加剧呢?这原因就出在那些陪客人喝酒的服务生身上。”说着,他又不紧不慢抿了一口茶,瞄了瞄对面蔡光华严肃的神情,缓缓悠悠地说了下去:“陪酒、陪舞,这个不用我说,当然是件好事,能够促进交流,带来经济效益,有很多客人每次过来消费,就是指定冲着某一个服务生来的,这个我们也是有目共睹的。但是,既然她们又陪酒又陪舞,也经常会喝得晕晕乎乎,既然晕晕乎乎了,那怎么还有脑子去统计客人打碎了哪几种杯子呢?自己不打碎杯子就不错了!”
蔡光华仿佛听懂了一些,他把手中的笔放回桌面,示意王立彬继续说。
“陪酒陪舞的服务生越来越多,同行之间能亲眼目睹这样做带来的经济效益,纷纷效仿,久而久之,就算财物破损状况没有加剧,可我们能得到的来自客人赔偿也会越来越少——服务生都陪酒陪舞去了,都喝得晕晕乎乎了,连话筒少了两个都能记不得,客人又怎么可能主动掏钱赔偿呢?那么现在问题就来了——既然客人赔得少,那我们公司岂不是就倒贴得多了吗?”
一番剖析,将根本原因分析得头头是道。蔡光华严肃地点了点头。
王立彬的目光中露出隐隐狡黠的笑。“想根本解决这个问题,我们不可能禁止服务生陪酒陪舞。要知道,这能给我们带来大量经济收益。你瞧那个王双喜,她去年不就是个服务生嘛,现在都成了领班头头了,那个谢老板一个星期要来捧她五次场,每次几千几千的埋单,还不都是冲着王双喜,又不可能冲着我们大老爷们。所以,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如何在不影响她们给公司带来经济效益的同时,还让公司财物损失降到最低?”
“说说你的想法。”蔡光华耐着性子听王立彬兜圈子。
“现在公司没有任何关于损坏或丢失物品的赔偿规定,我认为这是一个小小的漏洞。蔡总,请你设想一下,如果出台这方面政策,让所有因为未登记而没得到客人赔偿的破损物品一律由服务生赔偿,那么那些服务生不就有压力了吗?有了压力才会有动力,喝酒的时候会保持一点理智,去登记上报客人的损坏情况,然后我们不就能得到客人的赔偿了吗?打工妹不傻的,她们很精明,只要出台这样的规定,她们肯定从此认真统计,没有人想为客人打碎东西埋单的!”
“这是个不错的建议。”蔡光华总算发表了一点自己的感想。
见他表情放轻松了一些,王立彬悠然抿了口茶,说出了后头最关键的话:“可是我们这儿总共有六十几位服务生,而且每天生意差不多都爆满,她们每个人都只能保证自己在房间里不喝晕、及时登记上报破损情况,可谁能保证其他包厢里的服务生不喝晕呢?每天几十拨客人来来去去,谁来每个房间挨个巡逻她们是不是登记了呢?那么问题就来了——每个服务生都及时登记了破损情况,可还是有大部分损坏的物品未能得到客人赔偿,仍需要服务生来赔偿。这下一来,每个服务生都以为其他服务生喝晕了,没有登记,内心互相责怪,表面客客气气…”
蔡光华终于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了,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却仍闭口不言。
见他不开口,王立彬也终于点明了主旨:“这就是一笔糊涂账。”
……
晚上8点,大厅里,大堂经理王立彬正面向卡拉OK全体60位服务生召开一场“关于公司公共财物损坏赔偿制度改革的会议”。
“服务生,虽然不像公关小姐那样需要与客人近距离‘肉搏’,近距离‘献身’,可你们同样身为一线冲锋兵,仍然是需要时常‘抛头颅洒热血’的。所以,我对你们也是由衷地怀有敬佩之情,从来不会把你们当作我的手下,而把你们当作我心目中神圣的英雄。所以,我对你们从来就没有说过一句狠话,没有为难过你们一次,这都是众所周知的。可正因为你们经常也需要‘抛头颅洒热血’,所以才会引发一些问题。这个问题,从上个月开始,就逐渐严重了起来,所以这个月,我不得不对公司公共财务损坏赔偿的制度进行了一些改革,今天开这个会,也是想告诉大家各位‘冲锋兵’们,在‘抛头颅洒热血’的同时,请不要忘记及时登记上报客人损坏的各类物品。”
仅仅见识过温文雅的一次会议,已深得她开会精髓。王立彬温柔的解说里,也仿佛藏了把利刃,他的微笑平易近人,却仍带有不可抗拒的力量。举起一只水晶玲珑的高脚杯,在灯光下端详两秒,他把视线移回了人群。
“这一只高脚杯,它市面售价28元。28元,我们穷人三天的口粮吧,一点不假。可这三天的口粮,被那些晕晕乎乎的客人哗地一下就砸碎了。甄老板这个人不知你们有没有老员工记得?你们都叫他‘甄疯子’,他过来五次,有四次是要耍酒疯摔杯子的。龙哥你们知不知道?他来我们这摔坏话筒可不是一两次了!我们卡拉OK的硬件设施都是最高级的,连客人摸不着的吊灯都价值五万了,那么客人能摸得着的话筒自然更是用最高级、音响效果最好的。那么这个价值不菲的话筒在客人手里哗地一下砸到地上,你们有什么感觉呢?你们没感觉。因为这些都是老板在掏腰包,你们不需要掏腰包。但是既然你们走进了星辰度假村,就应该与这个大家庭合为一体,公司这些不必要的损失,你们也应该适当防范才是。如果明知自己有防范能力,却未加防范,事发之后还未能及时登记上报,从而造成了公司大量的财物损失,我想这其中的损失,你们也有义务承担一些责任。”
兜兜转转,终于转到了今天会议的主题上。
“…每个月盘点的时候,如果统计出登记之外的破损物品,那么这些破损费用将由你们服务人员来共同承担。公司会统计出确切金额,然后每个月初你们去帐房交给会计就行。所以,还请你们在陪客人‘抛头颅洒热血’的同时,牢记自己的职责,及时登记上报,因为我们让客人赔,是按售价;让你们赔,我们当然会按进价。所以不论站在你们的角度还是公司角度,让客人赔偿都是最好的选择。我希望以此会议,能让你们更加齐心协力,统一战线,把自己当作公司的一份子,把公司视为你们共同的大家庭。”
这场决定性的会议,小小改变了服务生们的命运,小小改变了蔡光华的命运,也小小改变了王立彬的命运。散会后,走廊的一角,何俊毅凑了过来。
“喂,彬哥,你脑瓜还真好使啊,才当大堂经理半年,就摸索出路子啦。”
王立彬装糊涂:“什么脑瓜好使?”
何俊毅推了一把他,瞟瞟四周,压低声音:“‘财物损耗费’,还不就是一笔糊涂账吗?”
原来聪明的何俊毅已经看出了里头的门道。王立彬也不想隐瞒,如实说来:“确实如此。不过…”说着,他也瞟瞟四周,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站直身体,视线直视前方,仿佛把何俊毅当空气一般,嘴唇几乎不动地小声说道:“你把我高估了,这个主意其实不是我想出来的,而且这笔钱也轮不到我头上,我只不过是蔡总的传话筒。”
见他这般模样,何俊毅也赶紧转过脸去,挺直身体,装作一副旁若无人站岗的模样,嘴唇也几乎不动地小声打听道:“这两个月的损耗金额分别是多少?”
“3500,3700。”王立彬仍目视前方,嘴皮不动。
何俊毅的下一个问题接得相当快:“你刚才举的那个杯子进价是多少?”
“进价我也不知道,但我在吉祥街包装用品批发市场看到过一模一样的,特地打听了一下,零售只要5块钱,批发价不知道。”
“乖乖,你还真是个有心人!”何俊毅不禁赞叹,随即转起了脑筋:“不过服务员可没你那么有心,还跑到吉祥街去看进价!只要差不多在损耗区间内浮动,不要太夸张,她们知道个屁啊,只管每个月月初掏钱就行。蔡总就是在糊涂账里边发糊涂财!你也好不到哪去,台面上把那些女人捧为‘冲锋女兵’,背地里倒实实在在把她们当傻驴使!”
王立彬不动声色,话头却突然一转:“阿毅,你也在这上班这么久了,你就没发觉,刘青山长得有点像个俄罗斯人吗?”
何俊毅一愣,回想起刘青山的样子:“他天生高鼻梁,确实像个俄罗斯人。就因为他长这个样子,那个王双喜好像对他有点意思,时不时找借口跑去办公室跟他打情骂俏一阵子。”
突然,王立彬似乎又换了一个话题:“还记得我那天跟你说的,我帮干爹他们出老千,然后故意输掉10万,拿下星辰度假村营业执照的事吗?还记得当时牌桌上的主人公是谁吗?”
他极度跳跃的思维模式让何俊毅又是一愣:“当然记得。你,刘局,刘红正。”
王立彬仍然嘴皮不动,目视前方:“你没见过刘红正,你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更不知道他长得像不像俄罗斯人。但你总能发觉刘红正跟刘青山都姓刘吧?”
听到这里,何俊毅恍然大悟:“刘青山跟刘红正有血缘关系?然后刘青山才年纪轻轻就坐上了行政副总的位置?他才22岁啊,而且他每天就知道弄他的那几根头毛,皮鞋擦得贼亮贼亮的,像个纨绔子弟,也没见他给公司做过什么实事…你这么一说,我好像全明白了。”说着,何俊毅突然回过神来:“不过,我们刚才聊的好像是损耗费糊涂账的话题吧…”
王立彬目视前方的脸不带一丝表情,“现在聊的也是那笔糊涂账的话题。”
何俊毅好像听出了什么名堂,竖起耳朵继续听下去。
“蔡总在杨绍忠的场子里‘自力更生’发点小财,这又不是第一回了,自己贪污自己查,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可是刘青山脑瓜子又没那么好使,他对公司起不了什么作用,也就拿拿薪水,玩玩女人,胸无大志,发不了财。你说呢?”
见他这样兜圈子说话,何俊毅比杨洪伟他们还急:“你有话快讲,有屁快放!”
王立彬慢条斯理,仍嘴皮不动:“他是胸无大志,发不了财,可是他却能妨碍别人发财啊。”
何俊毅好像又听出了什么名堂,他更急了,憋着一口气小声催道:“你怎么不把屁一次性放干净点?!”
这下,王立彬更慢条斯理,声音也更小了:“蔡光华在星辰发糊涂财,刘青山这种人能不暗地举报给杨绍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