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太后七十寿辰,这在素来命数不很长的当朝皇室里是极为了不得的长寿,因此礼部早早就跟惠帝提了,而且也早早就被允了,这太后的万寿节得大办,不仅要大办,而且要办的好,这算是今年礼部除了选秀之外最大的一件事了。
早在三天前惠帝就下旨大赦天下,普天同庆,为太后和国运祈福,“奉天时减降天下囚徒”更是让好些人重见了天日,这其中就有近二十年前的犯人,一时间各地大牢几乎都空了,民间百姓也都欢欢喜喜准备过几天轻松日子。
宫里这几天奴才们都紧紧张张的为寿辰做准备,老百姓们都欢欢喜喜,但是奴才们都战战兢兢,宫里最怕的是办大型筵席,奴才们都能忙疯了还得小心翼翼不能冲撞着主子,好在一切都准备妥当,只等晚上众位主子们就座。
穆清也是大清早就起来了,洗漱收拾了特地挑了件晚烟霞紫绫子如意云纹衫,她的穿着素来清淡的很,大喜的日子她也不好过素,遂挑了件亮颜色的衣裳,收拾齐整唤了左右侍候的绿竹緑萼,一齐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本想陪太后多说会子话,一进宫门却见满目皆是亮堂颜色,宫里的娇客主子们穿的五颜六色,打扮的也是有谱儿的很,皆都围坐着太后说话。
穆清见这样热闹的场景,于是只进去向太后请了安就推说想要去御花园晒晒太阳,被太后关心了两句就出来了,她向来是不大爱热闹场面的,尤其是这样妃嫔众多的场面。进去时穆清一眼就瞧出了哪几个是一派,哪几个又是平日里一堆儿,明明恨不得想要把对方饮血吞骨了事,面儿上却都一团和乐,只怕那帕子都得费几条。
穆清一想到自己辛苦了十年所学,皆是因了适应这样的场景就有些烦躁,幸而她的忍耐力向来是很好的,于是沉沉静静请了安,又清清扬扬说想要去晒晒太阳,太后哪里有不准的。于是甩袖子转身,撇下了身后妃嫔们因了不知她身份而出的一地犹疑猜忌和不安。
“小姐,这条路是通往御花园的么?我怎看着不像?”緑萼性子跳脱,见四下并无宫人于是也就少了点拘束,开口提醒自己主子像是走错路了。緑萼跟着自己主子闲逛似地走了半天,越来越觉得这路不像是去御花园的路,于是开口就说话,不似绿竹,明知道这不是去御花园的路也不吭声,她向来觉得自家小姐年纪轻轻可是有主见的很,哪里能有她们开口的份儿。
“哦?不像去御花园的路么?那我们就闲逛逛好了。”穆清不甚在意的说了句,依旧是没找着御花园在哪里的样子,绿竹緑萼互相看了看,没了言语只得跟上。
緑萼见她们越走越僻静,周围的花草也繁茂了起来,宫人甚少,倒是个安静合她主子喜欢的地儿,遂也开始一心一意的欣赏周围的花草,上一回穆清和四皇子去花房的时候这两人皆都没跟着,这会子两人也不知这是去花房的路。
说不上来为甚么说是出来闲逛,她却是下意识的走到这里,是希望再看见那个五皇子么,好像是的,可若是非要看见那个五皇子吧,又好象不是,看见了能怎样?穆清的心理全然不像是这个年龄女孩儿该有的心理,她总是在心里要把做每一件事的原因和目的弄的清清楚楚,待事情在她心里丝丝缕缕一丁点都不乱的时候她才会静下来。这会子她却是不知道她若是再看见五皇子能怎样,只是觉得那五皇子着实像是一团谜,她在外围层层叠叠的黑屋里窥不见里面的一丝丝,穆清生平没见过这样的人,于是想要去再窥窥黑雾里面的东西么。
这女子就是这样,看见未知的东西,她不会逃开,她总会想法儿把那东西弄清楚,她所受的教导就是把一切不能掌握的掌握在手里,比别人多知道一点,先知道一点,然后就能安然的看别人惧恐那些因未知产生的惶恐。
穆清对五皇子的好奇,和她对一只狗为什么习惯啃骨头的好奇是一样样儿,只是这回好奇的是个人罢了。
待主仆三人行至一座苑子转角之时,前面走的主子却是蓦的停下来了,并示意身后的两人安静,身后的绿竹緑萼探头一看,前面有个四角飞檐亭子,初时两人并未见任何异状,可是待细一看,那和栏杆齐高的石长条椅子却是躺着一个人。宫里是个是非的地方,这里死一个人还不如寻常百姓家丢了一只鸡,绿竹緑萼以后是要跟着穆清出嫁的,都是受过□□的,这会子下意识的屏了气息,只看着她主子。
绿竹緑萼不识得躺在亭子里的人,穆清却是识得,她的眼力极好,几乎就一眼看见了那浓黑浓黑泛蓝光的头发,起先不很肯定,待看见皇子腰间专用绶带时才觉着是了,这怕就是那好生奇怪的五皇子了。
主仆三人所站的位置恰好是一个转角,即亭子里的人看不见她们,她们却是能看见亭子里的人。可是不知怎的,穆清隐在一大处迎春花吊子后面,分明看见那原本躺着的人坐起来了,视线仿若实质性的东西朝这里望了一眼。
穆清心下一惊,这五皇子莫不成是发现这里站了人?可是亭子到这转角的距离不近,难不成这五皇子真能耳聪目明到这程度。穆清是知道习武之人耳朵和眼睛都尖利的很,若是这五皇子隔了这么老远的距离能听见有人来,怕这五皇子并不如宫人所说那般庸碌。
既是被发现了,还不如走出去的好,可是穆清步子还未跨出去,那亭子里匆匆走近了个人,是个寻常小太监打扮。低头弓腰碎步快走,这是个标准的宫里奴才的姿势,还得是个好奴才,要不做不出这么像样的姿势,穆清心说。然等那奴才说话之时恰巧面朝她这方,穆清大吃一惊,那是皇上身边的大内总管李自中。
穆清不知道皇上到底是长什么模样,这十年里从未见过皇上,即便去太后那里,也只是去探望探望最多小住一天便罢,遂这么些年竟是皇上龙颜一面都未曾见到。可是这大内总管李自中却是见到过几次,皆是在太后宫里见太后传李自中问话儿她才知道的。既是贴身照顾皇上,那李自中自是不必可说的宫里奴才头一人,如今怎的穿着杂役小太监的衣服,还做出这般鬼祟不光明的举动?
穆清发现所有的事情一旦扯上五皇子那便像是她的脑子都不甚灵活了一样,事事都看不清。
心下疑惑不定,然面儿上她只是举目细瞧,见那李自中低声说了几句,不知五皇子是作何表情,总之就短短几句话,末了李自中按原路返回。
见那五皇子举步像是要离开亭子朝这方走来,穆清先一步走出去,像是随意逛花园儿的样子莫不经心的看了那亭子一方一眼,不认识般朝另一个岔路走去,身后的绿竹緑萼小心翼翼跟着,主仆三人走了几步,却听后面有脚步声传来。
“这牡丹开的可真是应景的很,四皇嫂说是也不是。”
穆清停步,转身,端庄的向身后的少年行礼“民女刘穆清见过五皇子。”表情举止都到位的很,只是心下觉着说不出的不对劲,被头一次叫做皇嫂,穆清觉着奇怪的很,在长期的为某个身份习学的过程中,她反而忘了她习学的最终目的。
“缉熙见过皇嫂,还请皇嫂不必多礼。”温和有礼的说话,五皇子乖巧的像个恭顺温良的好少年郎,只话罢却是垂眼去看穆清。缉熙身量修长,站的进了穆清才发现这五皇子比四皇子高出大半个头,单薄的像是一张纸,可是内里竟是酝了一股子气。
萧家老二萧正则是习武之人,自小被送上五台山去研习少林武功,穆清见到二哥正则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看来这五皇子当真是练过武的。只是那天四皇子在的时候她感觉不到一丝丝这样的气息,今日为何却是能清楚地感知到?若不是有知道二哥练过武身上会有这样的气息,穆清自是不知道这五皇子是习过武的。难不成是在四皇子跟前刻意收敛了气息?对自己的气息收放自如,这五皇子定是比二哥还厉害。种种思量穆清只留在心里,维持着面儿上的沉静。
穆清一直是垂眼看着地面以示自己的恭顺,可是手却是不由自主的攥了起来,五皇子把一切悉数收进眼底,然后慢慢踱步往前走。这人走的路线和穆清走的一致,于是也不好中途换道,穆清莫可奈何的跟着一道走。
途中两人再无二话,一个像是突然间木讷的话也不会说了,像是之前跟在穆清身后说了那牡丹花开的似个花花公子开花腔的人倏忽间不见了,另个像是娴静害羞的闺阁小姐难以和陌生男子亲近般的也没得话可说,身后跟着的丫鬟也是不敢说话,一时间几人走了一路竟是只听见丛子里的虫鸣声。
等到下个路口的时候,穆清终于能有第二个选择了,于是眼看着这五皇子还要往前走,穆清拐了方向走了几步,待身后迟迟疑疑的喊了一声皇嫂之后回身,脸上是惊慌失措的表情“民女一心想着太后怕是等着民女请安一时竟是忘了和五皇子道别,还请五皇子见谅。”
“哦,唔,那皇嫂就去给皇祖母请安吧”就见那五皇子迟迟疑疑的说了这句,老实的话也不会说的样子。穆清转身就走,也不管身后之人作何感想。
她要远离这五皇子,一定要离得远远地,穆清的本能告诉她,这是性命收到威胁之后毛骨悚然的预感,方才那五皇子看她的时候她其实也是从眼睑之下在打量五皇子,不小心窥见那双眼睛之后穆清大脑就一片空白,五皇子看她的眼睛里没一点人类的温度,像是个猛兽看着鲜肉思索在哪里下嘴。
之后走了几步,越来越惊心,每次在虫鸣声不见的时候做足了转身就跑的准备,可是每次到下一次虫鸣声响起来的时候她安然无恙,如此短短十来二十步,竟是冷汗出了一层。
缉熙看着前方疾步离开但是裙摆依然不动的人,嘴角终于开出了一朵花儿,自语似的“且先留着罢。”
过不许久,前方路尽头站着一个小厮样的人,见走来的少年连忙跪地行礼。
“你家主子呢?”
“回五皇子,我家大人今日领了奴才进宫给太后做寿,大人被安王爷拉去说话儿,奴才一不小心迷了路。”
五皇子环顾了一周,脸上呆愣愣的表情没有了,看着天空像是没个动作,只是趴在地上那小厮耳朵成支楞状,像是在听话儿一般。
过不许久,那小厮终于起身了,领了命般要走,身后却是又补了一句“让你家主子看着四皇子,倘一请了礼部到他府上喝茶就立马进宫。”
那奴才点了头,不大会儿就不见了。五皇子找了个一人都抱不动的玉兰树,在树底下慢腾腾的坐下了,似是可惜一样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