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行车马载了一百个和尚,明林和普通僧人穿着无异,从车队偷溜出去时并没有引起护送侍卫的注意,只当是有人下车要方便。
跑到没人的草丛里,看着最后一辆马车也离自己远去后,明林扬声叫出了暗八,“能借到马匹么?”
暗八答道,“这有何难,主子要几匹?”
“一匹就行了。”明林不好意思的答,“你骑马,我,我坐后头。”
“行,这里离租马行不远,主子随我一起过去吧。”暗八说着就要像小时候那样把明林给夹起来,被明林跳了一步躲开。
“你先去,我让暗七领路随后就到。”
暗八得了命令脚一点就飞了出去,只是一边飞檐走壁,一边心里暗叹:先是半夜和小姑娘通信,现在又不让自己抱了,小主子果然长大了啊。
明林第一次骑马,虽然不用握着缰绳控马,只需要扶着暗八的肩膀坐在后头,可暗八骑的有些快,马匹颠簸了一路,赶到京郊的庄子时明林的腿都有些打哆嗦,大腿根那里摩擦的生疼。
暗八将马拴在离庄子有一定距离的树干上,问明林,“主子,咱们是从大门进还是翻进去?”
“君子行事自然要光明坦荡,怎么能有门不入却要翻墙呢?”明林边走边对着……咦,暗八呢?
头顶的某棵树上传来声音,“既是正门进,我就不方便露面了。”
不知是不是李渊有过交代,或是白怡自己吩咐过什么,明林跟门房说了自己的法号后,门房甚至没去请示就把明林请进庄子里了,一边引路一边让小厮去里头通禀。
这庄子里头除了花草还有块农田,田里种了当季的瓜果蔬菜,田边还有一只老母鸡领着一队的小鸡在散步。
去通禀的小厮没在后院见到白怡,正要问管事嬷嬷去哪里找人时,被明林拦了一把,“施主不要找了,人在那里呢。”
明林指着田间那个穿着灰绿色粗布衣衫带着斗笠的背影,冲小厮笑。
小厮惊了一跳,真没想到小姐居然会下地干活,更没想到她穿成那样这和尚居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下也不用通禀了,白怡转身拔草的功夫就看见了明林。她把斗笠摘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冲明林挥了挥手。
明林立马就大步走到田埂边上,朝着往自己方向走过来的白怡打招呼,“小花姐!”
白怡笑嘻嘻的应了,走到田边把罩在衣服外头的粗布衫给脱了,指着地上的小鸡崽跟明林说,“看,这是我来的那天才孵出来的小鸡,是不是很可爱?”
明林跟着看过去,认真的点点头,伸手把跑在最后头一颠一颠的那只小鸡给提起来捧在手上看。
“嗯,这只是小黑,送你了。”白怡大方的把那只脑袋上有个黑点的小鸡送给了明林,又说道,“外头热,咱们进屋里聊去。”
回了房,白怡让明林在外间方塌上和小黑玩一会儿,自己进屋换了身干净衣裳,又用香胰子洗了脸,抹了珍珠粉,这才出去。
明林听见声音看过去,才几天不见,就觉得白怡好像好看了许多,头发绾的好看,衣服搭配的好看,连脸都好看了。
他把小黑放在塌上让它自己跑,正了身子跟白怡说起来这几天在宫里的见闻,连说带比划的描述着暖阳公主送他的那些小玩意儿,还讲到了柔妃娘娘亲手去小厨房给他做了栗子糕。
白怡静静的听着,和他一起高兴。
“我今天就跟师父还有师侄们一起回寺里了。”明林说完了宫里的事,又说起来这里的目的,“我是来接你一起走的。”
“接我?”白怡愣了下。
“对呀。”明林点头,“当初让你和我一起来京城的时候不是就说,在京城暂住几日,等事情结束了你就和我一起上山。”
白怡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答应跟明林一起出家了,看他这笃定的神色,可能自己真的答应过?不过就算真的答应过,那也是走投无路的时候的选择,现在这样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她干嘛要出家啊。
“咳咳。”白怡有些想笑,“你真的那么想度我啊?”
明林点点头又摇摇头,“你悟性好。不过我说过的,不会强求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不出家就不出家。”
他还觉得柔妃娘娘的佛理也好。
要是柔妃娘娘和白怡都去兴隆寺礼佛就好了,他可以天天见到她们。
白怡满意的点点头,“还是明林体贴我。不过我不能跟你上山了,我六根不清净,还是留在山下做我的俗人吧。”
“可是你在寺里也可以不出家的,我可以和师父说,让你在香客的居所住着,你现在没有去处,不如就在寺里帮着做做饭什么的。”
“谁说没有去处,我这不是住的很好么?”白怡指了指这间屋子。
“这里?”明林有些疑惑,“这里是将军家的庄子。”
“是呀,不过这里平时没人来,李公子说让我就住着好了。”白怡给明林倒了杯温水,“你是跑来的么,一脑门的汗,喝点儿水。”
明林喝了水,又拿袖子把撸了一把脑袋,“那你也不能一辈子都住在这里吧?”
白怡起了逗他的心思,“为什么不能一辈子住在这里?你不是也要一辈子住在寺里么?我怎么就不能住这里?”
“那不一样啊。”明林开口反驳。
“哦?哪里不一样?”
“就……就……”明林也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最后讷讷道,“你还要嫁人啊,嫁人就不能一辈子住在这里了。”
“哈哈。”白怡憋着的笑忍不住蹦了出来,“傻小子,这都听不出来么,我既然说要一辈子住在这儿,自然就是要嫁给这庄子的主人了。”
“大将军?”明林瞪大了双眼,脱口而出了自己的外祖父,随机觉得不对劲,一思量,“李渊施主?”
“嗯。”白怡笑着戳明林的脸,“你怎么会想到是大将军啊,想什么呢?”
“真的是李渊施主?”明林又确认了一遍,“你要嫁给他么?”
“是呀。”白怡又戳了他脸一下,“以后我可就是你的舅母了!来,叫声舅母听听!”
她丝毫没有待嫁女的娇羞,甚至说“舅母”的时候脸都不红一下,只觉得逗明林玩很有趣,却看见明林的脸色倏忽就变白了。
“怎么了?”白怡把戳他的指头伸成掌,放在他额头上停了下,“哪里不舒服么?”
她的手上带着刚洗完后的清香,停靠在明林头上时那香气沉到了明林的鼻尖,让他片刻的心安,顿了一会儿,明林再次开口:“你怎么会忽然要嫁给李渊施主呢?”
白怡收回手去,“说起来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是李公子答应了要娶我为妻,我的情况你也知道,如果还有人能护我周全又不会被连累,我自然很愿意。”
“很愿意……”明林想起来暖阳公主被催着成亲时不耐的神色还有她说的那些话,鹦鹉学舌一样问白怡:“可是你爱他么?”
“噗——”白怡捂着嘴笑,“啧啧啧,你这小和尚,下山学到的东西可真不少哇。不过,男婚女嫁的,哪有几个有资格谈感情,我年纪又这么大了,能嫁出去就不错了,还说什么爱不爱的。”
明林的脸色更难看了,猛地站了起来,俯视着白怡,“你,你,我……”
“什么?”白怡也跟着站起来。
“既然你已经有了更好的归宿,那我就回寺里了,你多保重。”明林抬脚往门外走。
“哎,明林。”身后白怡忽然唤他。
他转头的一刹那,眼睛里有明亮的火光,“怎么了?你改变主意了?”
“不是……”白怡一指桌上缩成一坨的小鸡崽,“小黑你不带走么?”
明林走到桌边,摸了摸小黑的头,看到它似乎很紧张,眼里的光暗了下去,“不带走了,它还有兄弟姐妹和母亲,带走了它会不开心的。”
白怡说不出听到这话时是什么感觉,就像是透过那只蔫头巴脑的小鸡看到了还是孩童时候的明林。
“小花姐,我走了。”明林冲白怡摆摆手,来的时候有多着急,走的时候就有多急迫。
一路跑到了拴马的树旁,明林才喘着气停下来,一手撑在树干上,深深的呼吸。
“主子,回去?”暗八从明林跑出来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对劲,他没有听墙角的习惯,并不知道白怡和他聊了什么,只是看着主子高高兴兴的来,临走了却明显的不高兴。
明林垂着脑袋,两手扶在马鞍上往上爬,不知道是心不在焉还是不得要领,一条腿刚抬上去,整个人就横着跌了下来。
没等暗八出手,明林拍着手上的灰站了起来,神情疑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趴在地上的样子。
“主子,怎么了?”等在附近的暗七也从树上跳下来,站在一身灰土的明林身边,关切的问。
明林抿了下唇,“小花姐不跟我回山上了。”
暗七、暗八听见这话同时笑了出来,多大点儿事啊,人家一个好好的姑娘,不想出家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么。
“她要嫁人了。”明林看着缓缓下落的夕阳,再次尝试爬上了马背,“我以后大概不能再见到她了。”
明林走后,白怡有些烦躁的感觉,她察觉出了他的不开心,毕竟他完全不会藏情绪,有什么都写在脸上,或者说他一向心宽,很少会有那么不高兴的时候。但是听说了自己不去兴隆寺了,尤其是自己要成亲的消息时,明林很明显的不高兴了。
侍奉的丫鬟在门外请示,“小姐,晚膳在锅上了,是热着还是现在摆桌?”
“摆上吧。”白怡喊了丫鬟进屋,“上次你给我看的刚做的新衣呢,我想换身衣服,你都找来我挑挑。”
“是。”丫鬟应声下去,没一会儿把新制的夏装搬来供白怡挑选。
上次衣服刚做出来给她看时,白怡只是瞥了瞥,留了两件样子简单颜色素雅的衣服。可这次她让丫鬟一套套的把衣服展给她看,看的无比认真,最终挑了一件料子最好,款式最新颖的,就是颜色有些艳,枚红色的。
她换了新衣服,又打开了那从来没用过的首饰盒,戴了一对圆润珍珠的耳环,银制贴珠的整套发饰,唇上涂了胭脂蜜。
一旁服侍的丫鬟不住的赞道,“小姐这样打扮真美。”
她的赞叹真心实意的,就像刚才明林看她时看直了的眼神。
白怡对着铜镜左右看了看,也觉得这身衣裳更衬气色。这几日吃的好睡的多,之前饥寒惯了的身子抽芽似的发育,不知是脸色白嫩了,身上的肉也见长。
她就这样颜色妍丽的独自吃了顿饭,然后跟布菜的下人吩咐下顿饭少做些。
下人在庄子里待得时间长,并没有京里人家那样拘束,笑着回话,“少爷吩咐的份例我们哪能做主减了,小姐不必担心浪费粮食,您这里剩下的底下的人就跟着沾光了。”
既然是李渊的安排,白怡也不便多说,吃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食欲,就撤了桌子回房了。
她从架子上找了本书,是李渊那天看的游记,第一话说得就是昌城,有字有画,画里那出名的精巧物长街正是当日她和明林一起逛过的街。
她记得那天他们本来是在因为什么事赌气的,后来明林为了不让她生气还给她摸了自己的光头。傻乎乎的,却全是对她心情的重视。
想到明林,她心里一沉,因为他心情不好,自己也有些不自在。
可那家伙什么都不说,就这么带着气走了,她也不知道如何开解他。再说,要她开解什么呢?她要嫁人,嫁的还是个很好的归宿,他不应该替她高兴么?
难道还真要她出家了,他才满意?
游记被摔到方塌上,白怡“哼”了一声,回内间去把这一身漂亮衣裳给脱了,穿着中衣倒在床上发呆。
迷糊着,也没熄灯,就睡过去了。
睡到半夜忽然觉得屋里有响动,她在红袖馆呆的那几年,睡觉极其轻,一有声响就会惊醒。
“谁?!”她不知要不要高声呼救,有了上次暗八来寻她的经历,她怕喊了以后误伤人。
门帘被掀起,快要燃尽的蜡烛发出噼啪的声音,伴着那声音出现的是个熟悉的人影。
明林还穿着白天的那套僧衣,只是看起来好像比白天要脏了许多。
他嘴角耷着,看向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的人,幽幽的说了一句,“小花姐,我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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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