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七年后。
“小师叔,方丈让你去法堂一趟。”被划分到灵安居负责清扫的鉴镜和尚站在西厢房门口和里头正在靠着床头打盹的人喊话。
“啊唔……”明林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往地上一跳,穿了鞋子几步走出门外,“师父这时候不是应该在讲法么?叫我去干嘛?”
鉴镜摇摇头,“方丈只说让叫你去,旁的没说。”
这皇家寺庙规矩不多,但僧人的修为悟性都极高,讲法参禅练功也极为勤奋。但也有异类,比如这位被称作“仙灵”的少年,长得眉清目秀,站在方丈身边诵经祈福时神圣光洁,可性子却是跳脱的很,而且得了方丈特许不必跟众人一起做功课,可以自己在院落里学习,更助长了他“无法无天”的性子。
明林对着鉴镜吩咐,“你先走一步,我洗个脸。”
鉴镜应了一声,对明林的讲究见怪不怪了,往院子外去,结果人还在甬道走着,就觉得身旁一阵风似的过去,只见明林似跑似走的经过了他,留下个灰蓝色的身影。脚步轻盈,气息平稳,可步速却极快。
走到法堂门口,有几个小和尚跟他打招呼,看起来都和平常无异,只是法堂的门却关着。明林不疑有他,径直过去开了门,只见空荡的法堂里只有性慈方丈独坐在正中的台子上,听见了声音,对着明林说,“把门关上。”
“是。”明林应声,转身将大门关上,回头才问了一句,“师父叫我来……”
话没说完,忽的十几个拿着木棍的僧人从后头蹿出来,嘴里“嗬嗬”的两声,摆出了阵势向着明林攻去。明林措手不及,疑惑的去看性慈,叫了一声,“师父?!”
却只看见方丈闭目诵经,听而不闻。
两根木棍插过明林腋下要将他双臂剪起来,明林这时候身体比脑子反应的更快,利落的躲避,看着这些平时的师兄们面色严肃并无玩笑之意,也认真了心思,不再只是躲闪,抢了其中的一根木棍,用同样的身法和他们对打起来。
都是一样的招式,许多棍法还是师兄们手把手教着的,明林被逼到角落,退无可退,出手再无招法,混打一气,那看似随意的招法里又有些规律,只是没等师兄们拆招,那快准狠的招数就已经把师兄们都掀翻在地了。
被制在地上的师兄想要爬起来再战,一直念经的性慈方丈好像才发现自己这些“玩闹”的徒弟一样,出声阻止,“明林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
“是,师父。”于是再无人恋战,纷纷捡起掉落在地的棍子,排成两队出了法堂。
“师父?”明林摸了摸被打到的左臂,呲牙咧嘴的表示自己很疼。
“来,坐。”性慈抬眼看了他下,从手边拿出个银色绸缎包裹,扔在他怀里,“宫里送来的。”
明林挨着师父跪坐下,当着他的面打开了那包裹,先是一个镂空蝙蝠纹饰的银香笼,那球状的香笼正中有条缝,笼壁轻薄,每年这时宫里都会送个包裹来,别的变了很多,唯独这香笼年年有,只是每年都要大一圈。
今天,是他的生辰。
出家人把佛诞日当成自己的生辰过,可宫里的娘娘和公主每年这日仍要送来些礼物。
继续翻,除了那香笼,还有个青色的锦囊,里头还象征性的塞了些碎银子,明林把银子抖搂出来放在手里递给方丈,“师父,要充公不?”
方丈晲他一眼,“留着吧,路上用。”
“路上?”明林把银钱放回锦囊,看那细密的针脚,猜着应该是暖阳公主缝的。
“你不总想着下山历练嘛,之前担心你不够沉稳容易出事,如今你也十五了,该出去走走了,佛在路上,不在庙里。”方丈又丢给他一个蓝灰色的包裹,“出门不可招摇,不要招惹是非,不要冲动,忍让慈悲。刚才我看过你的招式了,他们……教的不错。”
这个“他们”自然不是指寺里是师兄们,明林沉默着抱着两个包袱,向方丈磕了个头,“师父放心,我会记住您的教导的。”
师徒俩又说了些话,方丈还是有些不放心,“你此次游历,就沿着晋江岸边走吧,江水两岸,总不至于太危险,我们三个月为期,如果三个月未归,以后你就守着大殿的金佛呆一辈子吧。”
明林连忙答应,临出门的时候,想起来师父说的话,有些不好意思的问了句,“所以师父同意我下山,是觉得我已经够成熟沉稳了么?”
性慈念了声“阿弥陀佛”,依旧和蔼的笑着,“我怕再留你待着你会把寺庙给拆了。”
话虽这么说,明林却觉得那笑容之下满是“我怕再留你待着为师会把你给拆了”的潜台词,吓得他一个哆嗦,开了半个门就连跑带逃的退下了。
回了灵安居,明林把两个包裹里的东西都搬到了桌子上仔细的研究,他有个木匣子,里头装着往年从宫里收到的东西,先把一个小一圈的银香笼拿出来,顺着中线一拧开成两半,却不是一个空心的,里头还有个同样纹饰再小一圈的香笼,就这么一个套一个的解开,整整十四个香笼,最小的那个就跟个小铃铛似的。明林把新得的香笼和那些一起按顺序摆成一排,这是他从宫里收到的唯一的玩具,看够了,又按原样套回去,最大的那个香笼已经有拳头大了,不知道宫里会不会年年送他,等他像师父那么大岁数的时候这球是不是要跟水缸一样大了啊?
发了会儿呆,他又开始收拾行李,用的是师父给的青布包裹,装了套衣服,还有铜钵,明早去要些干粮……碎银?师父说可以带的,那就……带上好了。
天渐渐黑了,明林把打包好的包袱放在椅子上,自己盘坐在床上等着那每晚的敲门声。果然门响在亥时如期而至,明林悄步走出房门,对着月光下站着的两个挺拔身影高兴的说,“师父说我明天可以下山游历了!”
站在左边的那个人听到这话显然一愣,和另一个穿黑衣的人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
“暗七,你们……要跟着我下山么?”明林摸了摸后脑勺,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就像跟家长寻求保护的小孩似的。
“主人去哪儿,我俩自然都会跟着。”名唤暗七的男人抱拳回答,“既然主人明天要下山,今晚就暂停练习吧,您好好休息,明天下山后我们自然会在暗处跟着,护您安全。”
“好,那你们也早些休息。”明林话音刚落,两道黑影就蹿上了屋顶,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明林看着和夜色融为一体的屋顶,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仰躺在床上,手臂垫在脑后,他有些兴奋的睡不着觉,期待又忐忑。
其实没必要忐忑的,那两个黑衣人是自己祖父大将军送来的暗卫,李将军手里的暗卫队一共十七人,来保护明林的是擅长暗器的暗七和轻功最好的暗八,自明林出生被送到兴隆寺后就一直暗中保护他。这个暗中是真的很“暗”,直到七年前明林将杨芃藏在后山的山洞后往庙里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暗八忽然出现,跪禀了一声“属下送您回去”,夹着明林的腰就跟飞一样的越过江水、飞掠草原,一直“飞”到灵安居的西厢房顶,他惊魂未定,却看见师父领着几个官兵模样从东厢房里出来……
也就是那一晚,带着自己“飞”的暗八领着暗七第一次正式的跟明林见面,言说了自己的身份和职责,“大将军吩咐,我二人此生跟随主子,同生共死。”
明林吓了一跳,想转佛珠念一声“阿弥陀佛”,却发现手里的转珠不知道去哪儿了。他知道了暗七、暗八的存在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让他们去山洞给杨芃二人送衣服和食物,白天师父罚他跪的时候,他说要去给她们送东西,师父只说了一句话,“你现在过去,是在让她们送命。”
被师父的话给镇住了,他心神不宁的跪在佛堂里念经,得知了自己居然有两个武功高强的侍卫后,他的喜大过惊,只想着赶紧让杨芃她们心安。可暗八带回的消息并不让人高兴,他说山洞里空无一人,附近也找过了,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那两人应该是自己离开了。
后来,他又偷着去后山找过几次,那个山洞他每次去还是会歇在那儿,收拾的干净整洁,怕逃跑的两人有一日会需要安身之地。
后来,他开始跟着暗七暗八学些武功技艺,四壁索然的东厢成了最好的练武场,他晚上学半个时辰招式,第二天一早自己练功温习。
再后来,性慈方丈终于找到了那个挂在墙上的藤梯,自己动手割断了绳子——那时候明林跟着暗八学轻功已经能比较轻易的翻上墙头了,可是看着地上堆成一坨的藤绳还是有些感伤。
八月初二,明林背着包袱,拜别了方丈,又去香积厨要了些干粮,第一次光明正大的走出了兴隆寺的大门。
下了山,往晋江去,沿着江水的流向前进,就是这次游历的路径。
阳光明媚,山青水静,世间一片祥和景色……
“扑通”一声水响,明林只觉得脸上似乎溅了几滴水珠,以为有人落水,他向前跑去,正要在那块巨石前下水的时候,水里忽然冒出个人来,食指比划在嘴边,“嘘”了一声,让他别说话别动弹,比划完了又一头扎进了水里。
明林还没反应过来,前方已经有几个男人追了过来,看到明林后面色凶狠的问了句,“和尚,看没看见有人从这里经过?”
出家人不打诳语。
明林看看无云的蓝天。
“喂!和尚!问你话呢!”有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过去推了明林一把。
出家人不与人为恶。
明林看看远处的青山。
“好像是个聋子!要么就是个哑巴!”胡子男人朝着地上啐了一口,“敢偷老子的钱,让我抓着非给他剥掉一层皮!”
几个人骂骂咧咧的不在明林这里浪费时间了,继续往前跑抓那偷钱的小毛贼。
等到脚步声都没了,明林蹲在巨石边,朝着水里的人轻声喊,“人走了,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