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马季就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往外走,远处天边还是漆黑一片,村庄里有早起的人家已经升起了坎烟。
他没有叫弟弟和他爹,自己一个人先拖着锄头往邻居家走去,邻居家的婶娘见到他就招呼他过来吃饭:“刚煮好,你叔和你哥他们嫌在家里吃着费事,已经提上饭先去地里了,你是在这里吃还是去地里吃?”马季:“婶娘替我也盛在瓮里吧,我去地里吃,不知道地里的苗长得怎么样了。”
婶娘一边拿大勺子往一个带提手的陶瓮里盛鼎食,一边说:“拜过神女了,一定能好好的!”
以前马季从来不信神女,神乃幻像,怎么会真的有用呢?但经过家变后,他们家好不容易在凤凰台外的小村庄里安顿下来,他也变得开始信神女了。
他也盼着神女真的能保佑他们,保佑田里的种子这一次能好好的长出来。
他提着陶瓮快步往田里赶,天边已经是蒙蒙亮,周围都是往田里去的村民,大家在这之前可能来自五湖四海,但现在都成了同村,做了邻居,有时想一想也很奇妙。
彼此招呼着,赶着路。
没走到田地就听到那里传来的惊呼声,大笑声,还有人正一面擦泪一面往村里跑,看到他们就开始大喊:“出苗了!!”
“苗没倒!!”
“苗没倒啊!!”
到了天亮,村里所有的男女老少都来了,他们围在田地周围,又惊又喜,又怕这不是真的。
村长马上把人集合起来,招呼大家:“你们跟我去神女庙祭神女!你们去挑水!这苗刚出来,不能缺了水!”
他把人分成两拨正要带着人走,一个人突然喊:“我前几日才从城里回来,城门口挂着告示说不让私下祭祀,一年只能祭一回神,祭一回祖。咱们今年已经祭过两回了!再祭是要犯法的!”
一说犯法,所有人都吓站住了。无他,村口几乎每天都有一行人绑手背头游走而过,前有人鸣锣,后有人敲鼓,据说都是犯法的人。犯的法也是五花八门,有夫殴妻、父殴子,有骗外地人的百姓,有打人殴伤的凶徒。据说这还是轻罪,重罪的不但家里的钱都保不住,人还要去干苦役,修路背石全都要干,今年的河工就有近四五百人都是从这上头来的,听说都没活着回来。
结果现在轮到快要有什么苦役的时候,街上的小偷都不见了,商人卖东西宁愿多给都不肯缺斤短两,脾气最暴的屠户都笑脸迎人,生怕被差役们抓去服苦役。
村长一听也犹豫了,可能是神女觉得百姓们总祭祀她,日夜耳边都是百姓的声音,惹烦了吧?那神女说不让祭,那就别祭了。于是村长就带着全村人去神女庙那里磕了个头,拜谢一番后就回来了。
去的路上就发现去神女庙的人格外多,都是附近的人,一问,都是田里的东西长得好了,有些人先种的菜和黄豆都收过一茬了。
回来的路上,村民们都后悔没有先种黄豆,先种这个不就也能收一茬了吗?那现在家里装粮食的瓮也不会是空的了。
于是回去后,村民们就在房前屋后,道边路旁,能找到的空地里全种上了,也是快长快收的各种菜和黄豆。
天慢慢变凉快了,虽然还是不下雨,但太阳没那么晒了,浇在地里的水也没那么容易干了,井也不用隔上三五十天就要再掏深一点了。
井水不再下降,村里的人每天都勤快挑水浇地,满怀欣喜地看着地里的苗越长越高,现在虽然是秋天,但按往年的日子算,冷的时候还早呢,百姓们就盼着天再热上几天,好歹等稻子结了穗,他们也好屯点过冬的粮食。
马季在田里蹲到了天黑才回家,一回家就见爹和弟弟都在劈柴,他马上想起来接下来该他们家做饭了。为了省功夫,现在村里都是邻居们分出一家按天做饭,剩下的人家就能多去看看地里的活儿了。
马季说:“我这就去挑水!”
弟弟喊:“我挑过了!哥,刚才许家老太太来了,说他们家答应了,你跟我一起去许家!”
马季的脸顿时红了!他站在那里犹豫又紧张地说:“那,许姑愿不愿意?她要不愿意……”
许家是村里一户挺特别的人家,这一家只有女人。许家是河谷来的,听说以前也是挺大一户,兄弟叔伯站出来几十个大男人,可惜云贼征丁,许家的男人一个都没放过,全抓走了。
后来连许家年轻点的姑娘媳妇也都抓走了。
许老太太就带着家里剩下的媳妇和姑娘跑了,她们从河谷逃到凤凰台,几十个人,最后只剩下了四个。许老太太,两个侄媳妇,一个孙女。
许老太太立了女户,家里一个月能领四斗粮食,哪怕不种地,四个女人省着点吃也饿不死。
这样的日子真是人人羡慕!
可却没人敢去找许家的麻烦。因为《民律》中有一条是以强凌弱,以大欺小,仗势欺人,男欺女,皆加重三等问罪。这基本是一犯就要去服苦役了。
而且据说现在只要女人去告男人,哪怕是夫妻之间,妻告夫暴力,不问情由都会先把夫抓起来,若妻身上有伤,邻人或家人证言夫殴伤其妻,不管妻到底原不原谅丈夫,丈夫都会被问罪,半点情面不讲。
都说因为神女是女人,所以现在各条律令都向着女人。
也有人说这其实是官府的阴谋,官府就是靠百姓告状赚钱的,看那一户户因获罪被抄家的,难道都是罪有应得吗?其实是官府缺钱了!
但不管怎么说,许家虽然一家都是女人,在村里却并不怎么受欺负。
因为除了律令之外,许家除了许老太太,另外三个女人都还年轻呢!
马季与弟弟说的亲事便是许老太太的孙女,许姑的。
许姑要说亲,许老太太从村里选了马季的弟弟。因为马家也曾是读书人家,马季的爹当时背着妻子来到这里,一安顿下来就替妻子请医拿药,去神庙祭祀也是非常殷勤,但马妻到底还是没扛过去。在马妻死后,马爹将妻子安葬后就在坟前结庐七日,不食粥水。现在已经过去大半年了,马爹仍散发披面,替马妻服丧。邻居问起,马爹说要服上一年丧。
如此情深义重,许老太太就看中了。
许家来说亲,马家自然不可能不答应!
只是马季一边替弟弟高兴,一边又难过自己还没有妻子。马爹看出儿子的心事,就先与马弟商量,愿不愿意共妻。
这在附近也算普遍,男多女少,只能如此。有女子是一年在张家,一年在李家;也有许家这样的,自然不可能是许姑嫁进马家,而是男子入女子家。至于一个屋檐下一妻二夫如何过日子,这就只能谦让着来了。
这种时候,是一家兄弟,总好过是外人。
马弟也心疼自己的哥哥,虽然心中酸涩,也答应下来,只是担心许家不愿意。
马爹说:“我去许家问一问,如果她家不愿,就还让你去。若是她家愿意,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马爹得了马弟的同意才去许家商量,许家说要商量商量,到今天才给马家准信。
马弟说:“她说……只要我们俩不吵架,她就愿意。就是到了她家,事事都要听她的,她不愿意不能勉强她。”
马季连连点头:“咱俩吵什么?那肯定不能勉强她。”
马弟说:“是啊,她要是去告官,那咱俩都要去挖河泥了。”
共妻的人家,妻为主,男子之间如不和睦,妻告官,官差自会来替妻管教。
马家得了这个消息,顿时高兴坏了。当晚便开了一瓮酒,马爹一个人喝了半瓮,喝醉后仰首高歌,对着星空明月吼了半个晚上,满面是泪。
过了十天,马爹高高兴兴的和邻居一起把两个儿子送到许家,他告诉他们:“要体贴妻子,爱护她,疼爱她,她若有了孩子,你们是兄弟,不必分彼此,要一起尽心养育;她若是偏爱哪一个,另一个也不要生气,这爱情本就是没办法勉强的,到时你就回家来,爹爹在家呢。不要闹意气,好好生活。”
一妻二夫也去拜了神女,以求夫妻和睦,不生口角,早生贵子。
许姑本是为了家中多些倚靠才答应招二夫上门,等两个年轻高大的男子进门后,她却又害怕两人争风,或她不够迷人,不能让两个丈夫乖顺听话,于是在拜神女时再三祈求神女保佑她女色深深,能够让两个丈夫都爱上她。
不知是不是神女的威力,三人从神女庙回来后一直亲亲密密的,兄弟二人互相谦让,见许姑年轻,怕累着她了,两人都不肯多令她辛苦,每回亲热时,必要许姑开心才好。
结果不到两个月,许姑就有了身孕,兄弟二人都与她亲近过,根本无法看出到底是谁的孩子,待到第二年孩子落地,竟然神似早已过世的马妻,夫妻三人自此亲密无间的生活在一起了。
凤凰台里,龚香带来了好消息。百姓们在秋季到来以后都加紧耕种,几乎全都赶在天气变冷前收获了,就算没有收获的百姓也非常聪明的用漆布盖住田地,搭起商人那样高大的帐篷,在帐篷里升火,保持温暖。
龚香道,百姓们甚至打算靠这种方式在冬天也要继续播种了。
姜姬听得目瞪口呆:“能行吗?”
龚香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但白哥翻阅了典籍说,以前也有百姓这样做过,不过是用来种花。所以应当是可行的。”
升火的话,也算是有光照吗?可以进行光合作用吗?
姜姬又激动又担心,可她此时此刻真是无能为力,只能支持百姓了。
“欺民为奴的那一些,趁着天冷,拖出来砍了吧。”她道。
她要建立一条高压线,让所有人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百姓必须要成为自由民才能焕发生命力,才能变成她需要的能够对抗世家的力量!
龚香到现在还在犹豫,此时忍不住劝道:“还是不要杀了,命他们交钱赎罪吧。”
这里到底不是鲁国啊,他怕激起更大的反对,对公主不利。
姜姬笑道:“叔叔搞错了。我从以前到现在都不可能走正常的路,只能走偏道。所以我只能在偏路上走到极致,做到没人敢反对,才能从偏道走回正道上去。”难道她还能凭人望和人心当上皇帝吗?
不可能的。
她只能让凤凰台下的人记住她的厉害,不敢反抗她,她才能坐上龙椅。
毛昭知道这个消息后,数夜睡不着觉。
白哥坐卧难安,几天下去瘦了一圈,整个人都好像成长了。
但两人不管如何纠结,都没有去劝告公主收回成命。
于是,他们得知那些人在被押到法场上时仍以为只会受刑,当他们被压制在地时,都以为只是杖刑或鞭刑,这已经是奇耻大辱了。
连围观的人都这么想。
直到屠刀落下。
那一天之后,凤凰台宫门前多了几十具自尽的尸首。
也有许多人逃出凤凰台。
安乐公主的名声从骄奢淫逸变成了残暴无德。但同时凤凰台附近的逃民变得更多了。
因为河谷云氏与贺、秦、徐三家混战,在七星州这个地方聚集在四家的百万大军,打得不可开交。
尸谷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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