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5月9日
初夏，对于北方的人们来说当算是个惬意的时段——寒冷刺骨的北风刚刚吹过，火热炙人的日子也还未到来。但京城似乎一年四季都未曾休息过，北京的大街小巷，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在一些店面、旅馆门口，也常会见到等活儿的洋车车夫……
现在，已是傍晚，学生们陆陆续续地放学了，在一条偏僻的小路上，一个瘦弱的身影，正慢慢踱着，借着夕阳的余晖读着一本书。有时，她还会驻足，似乎是在想些什么，亦或是读到了精彩之处，但无论如何都能看得出来，她十分投入。
李家的大少爷李铭澈坐着洋车从一旁经过，一整天的课程本已使他无精打采，但当他不经意地向路边张望时，却再次见到了那久违的背影——斜阳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一条乌黑笔直的麻花辫垂落在腰际，她的步态沉稳而轻盈，她的举止优雅而宁静……
此时此刻，铭澈似乎忘却了所有的疲倦，脸上也绽开了微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她了，但那第一次的相见已足以让他产生一份爱慕之心，她就像一股清泉流进他的心窝，冲走一切不悦。从那一刻起，他的脑海中便充斥着这高挑的身影，遐想着他们对话时的场景，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次勾勒出她的面孔，只是记得，她很美，美得不可方物。
而今天，阴差阳错，他们又见面了，这难道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吗？或许吧，这一次，铭澈可不想再错过了，他觉得，是时候为自己的幸福做一些“伤风败俗”的事了。
“停下，停下！”他命令车夫。
车夫跑得有些累，反应变得迟钝许多，喊了好几次他才照做。
“你先回去吧，和夫人说我今天晚些自己回去。”
“好嘞。”
车夫点头答应了他，心里倒盘算着如何在夫人面前告李少爷的状——李铭澈是有未婚妻的，他若是如实禀报这样的“奸情”或许还能得到李夫人给的几个赏钱，何乐而不为？
当然，他这么做本应当是受到责备的，但却没有几个人会去责备，因为这只不过是在这畸形的社会下市井小民的一种常态罢了。
说话的功夫，那女学生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铭澈交代好了，便忙追了上去。
“同学，同学！”
起初，可能是由于沉迷于手中的书，她并没有在意他的呼唤，但那声“同学”连叫了三、四次都没有人应声作答，出于好奇，她回头看了看，除了面前那个高大的身躯和掉头离去的车夫，并没有旁的人。
可毕竟，向自己奔来的是个男生，车夫还没走远，她可不能犯了禁忌，于是，她合上手中的书本，朝相反的方向跑了去。
铭澈知道女校的规矩，于是放慢了脚步，步履也变轻了，就这样保持着六七个人的间距，两人一直走到小路的深处，直至再也见不到其他人的影子，那姑娘才驻足，慢慢地转过身……
“你在叫我吗？”她轻声问道，略带着些腼腆。
铭澈远远地望着她，面无表情，思绪却已经完全混乱了，他确实多次想象过他们相遇的场景，可真到了这节骨眼儿，那颗心却不由自主地上蹿下跳，一句话也难说出口。
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以前他从来都不怕见生人面的，今天为什么抑制不住地紧张？眼前这女孩，她有什么魔力吗，还是说，这是传说中“爱”的感觉？
“同学，我……我可以走近些吗？”他半晌才镇定下来，挤出这么一句话。
那女孩谨慎地向四周望了望，旋即怯怯地点了点头。
他们于是将间距缩短到了大致两个人远。相互走近，那熟悉的轮廓终于唤起了铭澈对这张面容曾经的记忆……
她确是很美的，但严格来说，这美是一种人们由内而外感到的赏心悦目，而非世人所公认的“漂亮”——鹅蛋形的面庞，细长且高挺的鼻梁，一双红褐色的大眼睛晶莹剔透，就像是含着泪水，那眼神中也仿佛藏着着几分忧伤，正向这个世界吐露着不幸，而恰恰也是这眼神，让她拥有了与众不同的气质，远远超脱了一切庸脂俗粉，如一个落难的仙子，将美丽沉睡在了忧郁之中。
不难看出，这张年轻的脸上，已经写满了故事。
“同学，你好，我是北京大学的学生，以前在这也……也见过你几次，想和你……交个朋友，这或许很冒昧，也不和规矩，但是，我……我……我是认真的。”
铭澈从未发觉，在心里那个人面前组织语言竟如此地困难，不过那女孩倒是很耐心地注视着眼前这个陌生人，他身材高大，体格结实，眉骨很高，鼻梁中通，轮廓分明，有点像个欧洲人，也有几分英俊。此刻的他，紧皱眉头，努力发声，却又磕磕绊绊的样子，着实讨人喜爱，他穿的是校服，看上去也是学生模样，但在弄清楚他的目的之前，必须要有所戒备，不过她一时想不好对策，只好以沉默应对。
曾经，铭澈听说过一个称之为“爱情”的外来词汇，只是高墙阔院里生长的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他猜想，他是爱这个女孩的，今天的语无伦次，或许就是“爱情”的一种体现。
可那姑娘的一语不发，自己的言不达意，都让他感到不安——难道我就要这样错过她吗？不，绝不可以，如果我不能追求到她，我的下半生就要和那个所谓的未婚妻痛苦地过活了。
李少爷的未婚妻是个小姐，叫戴美华，人生得出奇的漂亮，和他也算是门当户对，她家与李家是世交，清朝同治年间就已经很富裕了，如今的李家老爷李贺曾筚路蓝缕，辛勤创业，一度跌入谷底，她父亲当时是戴家的少爷，慷慨解囊帮助了李贺，两个人拜了把子，日后同甘共苦、肝胆相照。后来李贺凭着过人的头脑打了一个翻身仗，才使得李家有了现在偌大的家业。
不过铭澈对这位小姐并不感兴趣，她有些任性，爱耍小姐脾气，死板刻薄，嫉妒心强，他把这些姑且定义为幼稚，认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会有所转变，但直到现在，他都没有看到他所希望的转变。
眼下，铭澈要做成的第一件事就是交成这个朋友，至于“爱情”，他可以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感悟。
“看的什么书？”酝酿过后，他总算捋直了舌头，提出了个可以继续的话题。
那姑娘才注意到自己还拿着书，便急忙收到了包里，小心翼翼地嘟囔了一句“课本。”
透过这样的举动，铭澈大抵猜到了：她在看小说或散文一类的杂书。这类书籍在女校可是不提倡的，甚至是明令禁止的。他暗暗窃喜——终于找到突破口了。
“做个朋友，以后想看小说，可以找我借，我都弄得来。”
真的吗？这突如其来的惊喜，使得那女学生的心理防线开始松懈了，本以为他会毫不留情地反对她阅读，却不曾想过一个陌生人会为她提供契机，对于这样的实惠，每一位渴望真才实学的学生都是难以抗拒的。
不过，她并未因此冲昏了头脑，目前还不了解这汉子的品性，她不能盲目地相信，封建的铁笼子早就把全中国的女人都关了进去，想要从中逃出来，就要承担巨大的风险与苦痛，毕竟有些男人是不希望任何一个女人“越狱”的。
那么，如果能知道对方对于女性的看法，大概就能判断是否志同道合了。
“我是女子师范的”她说，“那种书，先生们不让我们看。”
铭澈猜得到，女孩是想以此试探他，这至少说明她还没有拒绝他的请求，话题还可以继续。
“是吗，但我猜你应该是个不大规矩的人吧？再者说，那些规矩的人，我可不欢喜。”
铭澈带着调皮又诙谐的语气回答道。
“女人，难道不应该规矩一些吗？”
“何为规矩，何为不规矩？”他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了，“女人是人，她们该有自己的思想和自由，而非唯夫是从，现在的女校，还在用清朝那套三从四德的老规矩，岂不可笑？如今是新社会，就该有新规矩，我以为，那便是孙先生提过的人道主义——‘自由、平等、博爱’。”
是啊，“自由、平等、博爱”，那本该是所有中国人相处的原则，可现在不论从哪方面说，女性都没有被囊括在内。
这话大概是说到了姑娘的心坎里，她久久凝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已经陷入了思考。
铭澈能够如此应答，并不是为了交朋友而进行的即兴表演，只是他见了太多“规矩”的女人，早已厌烦了她们的所作所为，悲哀的是，他的母亲和未婚妻都是这样的人。
太阳已经靠近地平线，留下的最后几缕光线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黄昏赋予了这条小路更加深沉的幽静，它的西面便是北海——京城里的一池水，现在正借着斜阳，炫耀着粼粼闪闪的彩衣。
“你家还远吗？”铭澈问道。
“不远，就在前面。”
她用手指了指前方，顺着那方向看去，是一簇密密麻麻的院落，老房子居多，大抵都是四合院。
“哦，我们顺路，一起走吧？”
事实上，铭澈的家住得南辕北辙，适才他们能够遇见，只是因为他要走一小段过渡的路子罢了，不过，那姑娘倒是没有拒绝的意思，只是提醒他，两人不要走得过近，这大概是源于一份对书籍的渴望吧……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大都在谈论书，由于没有学校的限制，铭澈自然更见多识广一些。几乎全部话题都是少爷提出来的，她很怕生，从不主动，只是在他说过之后勉强应上几句，但是铭澈仍然发现，她的很多观点和想法，和他都是一致的，尽管不及“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情怀，但他至少找到了同路人，也愈发觉得这姑娘可爱了。
很快，他们互通了姓名。铭澈终于知道，这个女孩，名叫佟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