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栖悟山回来后,下了场大雨,滂沱大雨,大到似乎要洗净世间所有污垢。
瑧华格外喜欢这场雨,站在廊下看了许久。沐熹猜,他希望这场雨能带走所有他不愉快的记忆,从此起,翻开新的篇章。
雨后初霁,天朗气清。
瑧华也带着难得的好心情,去赴已经停了三日的朝会,并在朝会上正式册封致宁为储君,也为泽之加多了封号。沐熹虽并未得到什么封赏,却如今是后宫实际掌控者。
只是,在皇宫中一派新气祥和时,德府内还有一朵愁云。
与清士那次交谈过后,姜黎便陷入了不安中,想要打听白氏的情况,却身边的侍女仆妇都决口不提府外的事情。
就这样在忐忑中,时间一天天过去,姜黎的肚腹已经高高隆起。只是,姜黎已非常肯定,白氏已然不复存在,若白氏的结局是有一个她能接受的结果,清士早就告诉她了,不会只字不提。如今这样的状况,只能说明,她担忧的事情都发生了。
姜黎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什么感觉,说坦然,她又伤心,说伤心,却又侥幸,侥幸她终于可以不用再回那个家,可以和清士天长地久,却那毕竟是生她养她的娘家,那里还有最最疼爱她的母亲,而柳氏此刻,又身在何处?
可姜黎又奋力说服自己,白氏父兄的路是他们自己选的,与她无关,她自己更是他们手下的牺牲品,母亲也是被他们连累,她根本无能为力。她只要能继续生活在这里,待在清士身边就足够了,她早就已经不是白氏女子了,她现在是德门妇,她是清士的妻子,她还要为他生养孩子。
没错,这是她想要的生活,失去的已经失去,留住眼前的才是最重要的,她要守护住她现在拥有的。
想通了的姜黎,就像忽然换了个人,神采飞扬,一扫过去这几月来的阴霾。清士和苗夫人都有些意外这忽如其来的变化,却也真心乐见姜黎敞开心扉,毕竟精神奕奕、面色红润的姜黎,对腹中的孩子也是好的。
…………
九月初三,德府从清晨便开始紧张起来,他们即将迎来长孙的诞生。
瑧华特地告了假,也留在府中陪伴姜黎。
但是,姜黎的胎不好,羊水已破,该要开始用力的时候,接生婆往身下探了探,却发现是倒生,试了多种法子都带不出孩子,急得接生婆没了方向。
不得法,清士着人去请了御医过来,御医问过情况,医女诊过脉,也是一时想不出法子。而姜黎,却开始感觉被抽干了力气,越来越虚弱,半开着眼睛,却觉得眼前漆黑一片。
忽然,姜黎听见些许熟悉的声音,“阿黎,阿黎……”
姜黎在茫茫漆黑中寻找,片刻后,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从黑暗中慢慢走出,他们衣衫褴褛,满身血污,身上带来的阴冷气息让姜黎害怕,往后退了几步。
“阿黎,你不要母亲了?”其中一人走上前来。姜黎仔细地辨认,好不容易才认出,那是她的母亲柳氏。
“母亲!”姜黎大喊着跑上前去,却没有抱到柳氏,而是穿身而过。姜黎停下,愣愣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怀抱,又看了看还在原地,却虚无缥缈的柳氏,泪瞬间留下,柳氏真的也随着去了吗?
“孩子,地府里好冷好苦,母亲好想你。”
“我也想你啊母亲。”
“来,过来。”柳氏向姜黎招手,姜黎顺从地向她走去,却在这时,旁边其他几人忽然疯一般扑向姜黎,掐着她的脖颈,想要置她于死地。直到这时,姜黎才看清,那是她的父亲和兄弟。他们疯狂地撕咬姜黎,嘴里不停吼道,“你把我们都害死了,你倒是逍遥快活了?锦衣华服,高床暖被,你可还曾想到过地狱里的家人?你这个贱人!你为何还有脸面活在世上?我们都死了为何你还能活着?随我们去地府,去地府!定要让你也尝尝层层地狱的滋味!”
…………
产室外的清士,看着产婆、锦娘、御医医女,一个个地进入产室,却都没有出来,又看着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无论坐着还是站着,腿都没有办法控制地打颤,他紧张害怕到了顶点。一旁的德坤也找不到安慰的方法,只得祈求上苍,让姜黎和孩子平平安安。
这时,产室的门打开了,清士本以为是孩子诞生的好消息,却不想看见的,是张氏哭红的双眼,张氏哭着说道,“郎君,夫人请您进去,白娘子,怕是不行了,您去看看最后一眼吧。”
清士懵了,姜黎不行了?什么叫不行了?怎么可能?怎么会?今早的时候,她还跟他在玩笑,早膳还吃了不少,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清士惊骇地失神,摇摇晃晃地走进产室的,产室里的血腥味,一下子激醒了清士,满眼满眼的都是血,姜黎的血,锦娘和御医正在为一团血糊糊的小人忙乎,屋内的其他人已经不忙活了,只是伏倒在姜黎的榻前大哭,苗夫人呆坐在姜黎身边,泪眼婆娑地看着没有一分血气的姜黎。
“不,不会的,她不会离开我的!不会的!”清士煞白了脸,慢慢走向床榻上的姜黎,每走一步,就看见一个个姜黎冲着他笑,却又最终消失。清士从没有想过,姜黎会离开他,虽然他们的姻缘,不是由自己决定开始,却也在这些年后,走近彼此的心里,牢牢地驻扎。清士以为,她会永远是他可爱的小妻子,却从未想过,她是不是会先一步离开他?
清士来到姜黎身边,苗夫人起身,将位置让给清士。清士低下身子,跪坐在姜黎身边,握起她没有一点生气的手,攥在手里。姜黎的发被汗水沁得湿透,面色惨白惨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清士在姜黎耳边轻声唤,“黎儿,醒醒,醒一醒黎儿……”
榻上的姜黎忽然有了反应,努力撑开了眼睛,清士激动地攥紧了她的手,凑到她跟前。
姜黎辛苦地开口问道,“孩,孩子呢?”
清士转头看向锦娘和御医,正巧此时锦娘兴奋地大叫,“活了,活过来了!”而后用锦被包裹着小人,递到姜黎和清士跟前,轻轻地放在姜黎的臂弯里,说道,“是位漂亮的小娘子。”
姜黎眉眼弯弯地看着女儿,用已经煞白的唇,轻吻女儿的脸颊,怜爱无比。
清士噙着泪,道,“你看她,粉雕玉琢般地可爱,就像你一样。你一定要好起来,你要看她蹒跚学步,听她叫你‘阿娘’,还要教她琴棋书画。”
姜黎听得,泪水从眼角滑落,不舍地摇了摇头。
清士激动,“你怎舍得?你怎舍得离开她?又怎么舍得我?”
姜黎转过头来,正视清士,吃力地道,“我,我以为,我是,白氏的女儿,我,可以像我,父兄一样,无情无爱,可以,可以背弃家族,背弃家人,和你,一起开心地活下去。可是,可是我,我实在无法做到,我,做不到。这些日子来,我,假装无忧无虑,假装,忘了他们,可是负罪感却一天,重过一天,我实在,无法躲过自己的,良心,我真的,熬不住了。”
清士的泪再也控制不住,一滴滴落下。
姜黎奋力抬手,抹去他的泪,轻声道,“我,给孩子,起个小名儿,叫‘玖儿’,好不好?”姜黎说着,掰着清士的手掌,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玖”字,却在玉字边儿刚写完时,手指滑落,闭上了眼睛。
“玖儿,长长久久,玖儿会长久地陪伴在我身边,可,我更想要你的陪伴啊。”
苗夫人过来,抱走了孩子,将屋内其他人都带了出去,独留给清士和姜黎,最后一刻温存相聚。
清士抱起姜黎没有血温的身子,紧紧拥在怀里。往事一幕幕重现,心痛更是难以抑制。此刻的清士甚至在想,若没有连根拔起白氏,那姜黎的负罪感是不是就会少些,求生的意志是不是也会大些?只是,世上没有回头路,也没有后悔药,他已永远失去了姜黎,失去了他心爱的妻子。
…………
亿清殿内,正在喝茶闲聊的沐熹与瑧华,等待着德府的好消息,却这时,毫无预兆了,案上的白玉杯砰的一声,裂了,茶水瞬间溢出来,满桌都是。
沐熹瑧华都奇怪地看着玉杯的自裂,忽然一种不祥的预感窜上沐熹心头。
殿门口,芳晓的身影快步走了进来,还未开口,已是泪流满面,“白娘子难产,诞下小娘子后,就,殁了。”
沐熹的害怕被证实,刹时头痛欲裂,扶着额,倒了下去。她的复仇,终究避免不了无辜的离开。姜黎无辜吗?那泽之就是罪有应得?他们一家又是无辜还是……
沐熹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只知道,她的心好疼,她万般不想伤害她的这位嫂子,却姜黎还是没有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