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含混的说话声将帕恩唤醒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那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满足，既没有因为睡眠过多而头脑昏沉，也没有因为被吵醒而感觉失落。他体内一切空隙都被熟睡之后的舒适填满了，驱除了他在新月镇十几年来积累起来的所有疲惫。这让他不急于睁眼，就像冬天裹在被窝里，享受着温暖的余韵。他侧耳聆听，话声嗡嗡，显得虚幻不真实，不知是谁在说话，也不知说些什么。但那舒缓的语调如同修士的祈福，让他的心灵平和安详。
他微微叹了口气，缓缓睁开眼睛。第一眼，他看到了挂满蜘蛛网的屋梁，摇曳的火光中，它们的影子也在轻轻晃动。目光停顿片刻，游移到了墙壁上，那是木板拼接起来的，处处可见污渍，屋角还有未干透的水痕，看去腐朽破烂。这时候，他才闻到了沉重的霉味和似有似无的腐臭味，呼吸之间，令人心情压抑。他再也躺不住了，轻轻爬起身，同样带着霉味的薄被滑下胸膛，床榻随着他的动作吱吱呀呀作响。
说话声立即中断了，接着响起一声压抑的喊叫：“我的天！你终于醒了！”
帕恩将双腿放到床下，看到在房间的另一边，死白脸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正坐在一张方桌旁。桌上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让他们的脸有一半落在了阴影中。但帕恩依然能看清死白脸的表情，那惊喜有如粘稠的蜜糖，在他的脸上滞缓流淌。至于那老头，神情有些古怪，眼神不断闪烁，仿佛对帕恩充满敌意。
死白脸随即站起身，兴冲冲的奔到床前，挨着帕恩坐下。他细细的审视着帕恩，尤其关注他的眼睛——现在，金色已然退去，那双眼睛又成了黑色；在昏暗的环境中，它们比原先任何时候都要明亮，湛亮有如猫科动物的双眼，却已不似人眼；但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变化。
“这是哪儿？”帕恩疑惑的问道。问话间，他瞥了那老头一眼，发现他正背转身去，最后注视着油灯；看上去，他似乎不擅待人接物，或者不欢迎陌生人。
“你不会相信的。”死白脸微笑道，“我们已离开迷惘森林两百多里地了，这儿是千羽集市。”
“千羽集市！”帕恩轻呼一声，忍不住跳了起来，向窗外张望。但他只看到了一片浓重的黑暗，其中只夹杂着可怜的几点灯光。
“深夜了，”死白脸说道，“集市早已散去。不过你也不要太期待白天，上午我们去逛了一圈，发现大多数宝物还在远方像乌龟那样爬着呢。”
“啊！”帕恩低叫一声，顿时变得紧张而焦急，“快告诉我，见到小辣椒了吗？”
“我们三个人去逛了一圈，”死白脸指了指老头，“而他没去。所以，你可以放心了。”
帕恩重重的呼了口气，道：“他们都睡了？”
“不，他们都在——放风呢。”死白脸笑了笑，“在你醒来之前的几个小时里，我和他一直在谈论一些很隐秘的话题。”
“隐秘的话题？”帕恩皱起眉，“抱歉，他是谁？”
死白脸转过脸去，冲那老头叫道：“嘿！我说迪奈拉，你能否表现得友善一些？我提醒过你，他不折不扣的就是我们的伙伴，你应该完全信任他。”
“哼，才认识几天的伙伴？”迪奈拉老头仍然盯着油灯，闷声闷气的说道，“或许是因为我比你年纪大——他们是怎么说的，我很固执？是的，我倒宁愿固执一些，而不是友善一些。就像与你们接触一样，没有几年时间，别指望我能接受他。”
“固执的老家伙，”死白脸一脸无奈的耸耸肩，“我说服不了他，因为他被某些人吓坏了。年轻的时候……”
“不，我没有吓坏！”迪奈拉插进了嘴，“恰恰相反，我变得更坚强！”
死白脸没理睬他，继续说道：“年轻的时候，他不是这个样子，我听说，他一向乐于仗义疏财。但很遗憾，他常常被骗得倾家荡产，所以他变了，变成了这副模样。”
帕恩恍然，在他心目中，迪奈拉的形象猛然间变得亲切起来。他叹息着说：“哦，那可真是太不幸了。如果是我遭遇了这些不幸，我也会像你一样。你确实需要时间去了解一个人。”
“我不需要这些伪善之词！”迪奈拉还是盯着油灯，气呼呼的说道，“这对我毫无用处！我是说，别承望用一两句话打动我！或许你们可以当我不存在！他醒了，我就退出！”
“你仍然坐着。”死白脸一语双关。
迪奈拉的脸庞腾的一下红了，他跳了起来，大步向房门走去。死白脸赶紧冲过去拉住他，低声说道：“唉，迪奈拉老兄，你不会连幽默感都丧失了吧？你真的又变了许多，从我上次见到你之后。我不知你又遇到了什么不平事，但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没什么！根本没什么了不起！”迪奈拉用力挣扎着，却根本摆脱不了一名剑士的束缚。死白脸连拉带拽，将他送回了原来的椅子里。
“这么说，”死白脸按住迪奈拉的肩膀，不让他站起来，“刚才你撒谎了，我问你情况如何，你说一切如旧。很显然，事实并非如此。”他放低声音，语气却变得肃穆起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了，根本没什么！”迪奈拉的两撇胡子翘了起来，眼睛瞪成了铜铃大小。
“轻点声，告诉我。”说完，死白脸放开手，拉了张椅子，坐到迪奈拉身旁，然后紧盯着他。
迪奈拉喘着气，恶狠狠的回瞪着死白脸。片刻后，他似承受不住死白脸的目光，倏然转开眼睛。“好吧，”他低沉的说道，“我可以告诉你，因为你不依不饶，没准会跟我纠缠不清，一直纠缠到我老死。不过，听过就算，别把你的耳朵当成收集资料的工具。”
“或许我能做到。”死白脸淡然一笑。
“还有你！”迪奈拉伸长手臂指着帕恩，“我警告你，我没有赶你走，并不是因为我信任你！”
帕恩露出一个苦笑，没有答话。
迪奈拉放下手，长长的叹了口气。他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但死白脸和帕恩一点都没有不耐；他们隐约意识到，这将是一个充满了苦楚辛酸的故事；他们应当给予老人家一些冷却情绪的时间。
随后，迪奈拉开始讲述了，用一种深沉而艰辛的语调：“上次见你，是在一年半前了。或许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说：‘一年之后，你们就不必因为万丈火焰而驻足于埃西莫惩戒熔洞之外了。’”
死白脸点点头，旋即皱起眉头。
“那是因为，我拼尽全力，找到了两块非常难得的水系魔法晶石。”迪奈拉又道——这简略的一句话对帕恩没多少影响，但死白脸却很清楚这句话的分量，并且为之动容：迪奈拉是一位天才的炼金师，性格百折不挠，向来言轻举重；“拼尽全力”是指“差点丢了老命”，“非常难得”则为“天下无双”；他没有描述寻找过程的细节，但肯定是惊天动地。
迪奈拉接着说道：“那时我以为，离我完成一生最高杰作的日子已经不远了。然而——”他停顿下来，死白脸的心脏顿时提到了半空。迪奈拉开始长吁短叹，喃喃自语，神色极度悔恨。他眼角的皱纹奇怪的弯曲起来，眼中闪动着一丝亮光。片刻之后，那亮光终于溢出眼角，顺着凹凸不平的脸庞缓缓流下。
死白脸深感震惊，忍不住抽了口凉气：迪奈拉竟然流泪了！他惊疑不定的问道：“然而什么？”
迪奈拉迅速抬起手，抹去眼泪，哑着嗓子道：“我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小拉内特，你很清楚我的为人。自打我妻子去世之后，我就再不可能对任何一个女人动心了，哪怕她花容月貌，倾国倾城。可我不知哪条神经出了毛病，竟然被女色诱惑了。天哪！这真是我的耻辱！我坏了自己定下的规矩，破例收她为徒，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我还不知廉耻，在一个电闪雷鸣的晚上……我记得很清楚，电闪雷鸣，那是雷神想惩罚我。但他对蚁民充满怜悯，放我一条生路。他不如在那时就劈碎我，免得我遭受更多的折磨。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是的，一辈子良心不安……”他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无法遏止。他将脸埋在双手里，低沉的抽泣着，双肩剧烈耸动。
“她是谁？”死白脸沉声问道，双眼燃烧着怒火。
迪奈拉没有立即回答，又哭泣了许久。帕恩默默的注视着一切，心中满是酸楚和怜惜。
迪奈拉突然抬起头，双眼神光一闪，语气冰寒的说道：“她说，她叫玛特娅，是个孤儿。但我在她……”说到这里，他又垂下头去，沉默了一会儿。当他的声音再响起时，已如跋山涉水似的艰难：“我看到，在她锁骨下方有个模模糊糊的团瓣茉莉花纹身，那是……”
死白脸咬牙切齿的低喝道：“奥茨家族！”
“是的，奥茨家族的标记。”迪奈拉闭上眼睛，梦呓般说道，“我真没想到，这样一个为万民所爱戴的家族，竟是如此道貌岸然。他们不但骗走了我的魔法晶石，还骗走了我数十年的炼金经验。我真不知该怎样形容他们，怎样形容这个骗局，还有，怎样形容我自己……”
“或许并非如此。”帕恩忽然开腔了，“既然是个骗局，为何要留下证据呢？我是指那个纹身。”
“你懂个屁！”迪奈拉大怒，狠命瞪着帕恩，“你根本没仔细听！你根本没大脑！它是模模糊糊的，显然是他们想掩饰！但他们做得不够好，就这样！”
“是吗？”帕恩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我却不敢苟同。在我家乡，有种奇特的却很常见的植物，用它榨出的汁液能够很轻易的去除任何纹身。就算去除不了，至少也能遮掩半个月以上。所以我认为，这是一个双重骗局，用了双重手法。”
“双重手法？”死白脸已深信帕恩的判断力，闻言冷静心绪，沉思起来。
帕恩点点头，说道：“留下模糊的纹身，却还是能让人看清，造成了一种欲盖弥彰的假象。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让你们将矛头对准奥茨家族，如果你们有欠思量的话。而即使你们能够看破这个阴谋，他们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是的，有这个可能性。”死白脸吁了口气，“但如果不是奥茨家族，又会是谁呢？”
“这得看他们的狡诈程度了。”帕恩说道，“如果是奥茨家族的对手，那么整个骗局就显得稍许简单了些。如果他们足够狡诈，那他们应该就是能从奥茨家族与其对手争斗中渔利的那些人。”
“好家伙，”死白脸感慨的说道，“亲爱的金山，我还是小看了你。能告诉我你是从哪里获得这些经验的吗？”
帕恩愁容上脸，满怀感触的叹道：“小地方的勾心斗角，也许不见得就小。”
“纳利维特杂种？”
“真正可怕的，实际上是他弟弟，厄纳特，皮斯特家族大部分的阴谋诡计都出自于他的脑袋。”
“一个狡猾的杂种。”死白脸摇摇头，“这让我很怀疑，咱们能否及时赶上马队杀人越货。”
“杀人越货？！”迪奈拉被触动了神经，猛然脱离了沉思，大声叫道，“小拉内特，没准我真的变了，但你也变了吗？！你可从来不干这类勾当！这也是我看得起你的前提！你是想跟我一刀两断吗？！”
“恶心的说，我们是为正义而战。”死白脸耸耸肩，“皮斯特家族祸害了整个新月镇，以至于民不聊生，鬼魅横行。不拿纳利维特杂种开刀，对不起我手中的长剑。”
“哦，”迪奈拉放松脸皮，“这倒可以商榷。”
“不谈结论已定的事情了。”死白脸说道，“回到惩戒熔洞上，你的意思是说，原本你能制作出什么水系宝贝吗？”
“当然！最伟大的宝贝！”迪奈拉骄傲的挺起胸。但没过多久，他就萎缩成一团，咕哝道：“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屁用。”
“不见得。”死白脸淡淡一笑。
迪奈拉愣了愣，脸上忽然绽放狂喜。他一把抓住死白脸的手臂，急切的说道：“你是说，你有极品魔法晶石？”
“现在还没有。”
“******！滚你妈的！”迪奈拉骂了一句，转过身背对着死白脸，嘴里唠唠叨叨不知在说些什么。
死白脸站起身，走到帕恩身旁坐下，低声说道：“你瞧，一些变故打乱了咱们交谈的步骤。我重新理顺它。首先，我要告诉你，你这一觉睡了整整两天两夜。”
“什么？两天两夜？”帕恩惊讶万分，随即苦笑起来，“没错，咱们已经到了千羽集市，是我忽略了。”
“多么漫长的一段时间。”死白脸意味深长的说道，“我很感兴趣，这次你又做了什么美梦吗？”
帕恩陷入回忆中，半晌才道：“不，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或许这是好现象，”死白脸说道，“你只是睡着了，没有再看到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事实上，我真担心你一张眼就说：‘嘿！你们绝不会想到我又梦见了什么！’不过我也非常失望，因为我们完全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得救的，我很盼望你能告诉我一些什么。”
“也许我该说，我几乎毫不知情。”帕恩缓缓说道：“我还记得一些事情，我失去了控制……一团火在我体内燃烧，我想抵抗，但没做到……”
“关于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死白脸截入道，“后来呢？”
“我就睡着了，或者说昏了过去。一觉醒来，你就告诉我，这儿是千羽集市。”
死白脸轻轻点头，说道：“恐怕这又将成为一个千古谜题。唉，谜团已经够多的了，又来一个，真是让我……”
“谜团越多越好。”迪奈拉打断死白脸，“谜团背后总是隐藏着好东西，我希望天底下的谜团都落到我头上！”
“啊，说到好东西，”帕恩短促的说道，“小辣椒，她没事吧？”
“她的感觉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好。”死白脸轻声笑道，“一有空闲，她就细细的欣赏着自己的手指头，仿佛自恋狂一般。”
“这个……为什么？”帕恩心底浮出奇怪的感觉。
“因为她总算戴上了一枚戒指，这恐怕是她生平第一次戴戒指。”
“原来如此。”帕恩呼了口气。
“当然，她不会仅仅因为一枚戒指就开心得忘乎所以。”说到这里，死白脸顿了顿，压低声音又道，“事实上，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虽然我们能力不足，还无法亲眼看见，但我们完全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抱歉，我不大明白。”
死白脸含笑不语，在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一个扁平的布包放在帕恩大腿上，然后用眼神示意他打开。
帕恩解开布包，看到了一本书，封面上有“术师入门”四个大字。他不禁欣喜的叫道：“哈！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一件礼物！”他迫不及待的翻开书，扉页上有三个呈品字形排布的魔法印记，闪现着神秘的光芒。
“白马学院出品，货真价实，谁都无法伪造。”死白脸微笑着说，“为了它，我们可找遍了整个千羽集市。但我只买了一本，以后我会告诉你原因。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可以踏入修炼的大门了。”
帕恩已经在浏览目录，根本没在意死白脸的话。死白脸轻轻站起身，走到迪奈拉身后，低声说道：“迪奈拉老兄，咱们换个地方聊天吧。你我分别足足一年半，不聊个通宵怎对得起咱们之间的情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