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恩被金属磨擦的声音惊醒了。他爬起身，揉着眼睛望向窗户。天色依然灰蒙，魔法阵的光芒映在窗帘上熠熠生辉。他下了床，迅速洗漱完毕，然后穿好衣服和披风走出客房。
此刻或许只是早上四五点钟，鸟儿还未苏醒，迷惘森林中铺展着静谧。楼下却已有人声，朦朦胧胧的就像刚刚睡醒之后的咕哝。屋外传来骡马清晰的蹄声和打响鼻的呼哧声，更早起身的商贩们已踏上新的征程。
帕恩关上房门，向楼梯走去，忽然听到死白脸的呼唤：“亲爱的金山，请你稍等。”
帕恩转身看去，死白脸正静静的站在走廊尽头望着他，双眼闪动着清冷的光芒。从他淡雅的神情，帕恩发觉，他似乎又回复了初次相见时的冷寂。他右手托着头盔，身上穿着帕恩从未见过的一套轻型灰银铠甲，却并不严实，只覆盖了肩膀、胸腹和四肢上端。胸甲上画满了缓缓变幻着的魔法符号，发出柔和的彩光，显得神秘莫测。长剑依然不带剑鞘，斜挂在腰间，闪烁着森冷的光芒。穿上铠甲之后，他的冷寂之中绽放出雄壮和威严，完美的体现了一个剑士应有的气势。
“你变了，死白脸。”帕恩并不很惊讶，轻轻赞了一句。
死白脸含笑点头，没有说话，向旁边的房门扫了一眼。这个轻微的动作鲜明的传达了一个信号：金山，到我这儿来。
帕恩连忙走上前。死白脸推开房门，金属磨擦的声音立即变大了。两人走了进去。帕恩看到，房间的地板上铺着一大块棉布，上面散放着许多银光闪闪的铠甲片。狗熊正一块块的捡起它们，有些困难的往身上安置，那金属磨擦的声音就来自于此。他已经穿好了左半边的铠甲，看上去奇形怪状，不伦不类。
“啊哈！亲爱的帕恩！啊！不！亲爱的金山！”狗熊直起腰，冲上来拥抱了帕恩，坚硬的铠甲挤得帕恩胸口生疼。随后他放开手，仍紧抓着帕恩的肩膀，上下打量着。他兴奋的叫道：“你瞧！睡觉前我还生着闷气呢，谁知一觉醒来，天大的喜讯就砸在了我脑袋上！真是难以想象，你居然这么快就答应了！原本我打算等你五十年！告诉我，是什么促使你下决心的呢？”
“我的名字，”帕恩哈哈一笑，“为了一座金山。”
“妙极了！一座金山！”狗熊放开帕恩，手舞足蹈的叫道，“你应该知道，那可不是一座金山那么简单！事实上，我们可爱的老黑子盛产……”
“狗熊，请继续你自己的工作。”死白脸打断了他。顿了顿，他又道：“因为一些变故，我还没来得及向金山描述那东西。”
“变故？哦，还有什么比那东西更重要？”
“继续你的工作。”
狗熊耸耸肩，走过去继续对付铠甲零件。不过，看上去他不大擅长这个工作，总是将铠甲片安到身体的错误部位上，于是便拿下来，放到另外一个地方。他不断嘟囔着，大意就是“每次都这么麻烦”。
死白脸不再理睬他，将头盔放在桌上，走到房间一角，拎起一个长条状布袋，轻轻抛给帕恩，低喝道：“接着！”
帕恩轻巧的抓住布袋，感到里面有个坚硬的东西。他摸索了一阵，望向死白脸问道：“一把剑？”
死白脸点点头。
帕恩去掉布袋，一把长剑映入眼帘。剑未出鞘，但从那古意盎然的剑鞘可以看出，这把剑应为上品。帕恩抓住浮雕双蛇的剑柄，缓缓抽出长剑，刹那间寒光闪烁，冷气四溢，竟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剑名‘幽蛇’，材质为一级纯钢。”死白脸说道，“但很抱歉，亲爱的金山，这是小辣椒用过的东西。如果你并不在乎这一点，那么它完全能够发挥出可怕的威力。”
帕恩回剑入鞘，将剑鞘上的皮带解开，仔细的扣在腰间，刹那之间，安全感充溢全身。他心中悸动着难言的激情，那激情似乎正在冉冉升起，即将破壳而出。他心想，也许这就是压抑已久的探险yu望，一把剑，劈开了遮蔽它的硬壳。
“看上去你很喜欢它。”死白脸淡然一笑，“它的长短也确实很适合你。”
帕恩轻轻“嗯”了一声，再次抽出长剑，意气风发的挥舞了一下。剑尖回落的一瞬间，他诧异的感到，这把剑竟像与身体融为了一体。他心念稍动，长剑“嗤”的一声钻入鞘中，而他根本没用眼睛去看。
“你用过剑！”死白脸面露惊色，嘴角不自禁的抽动了一下，“你真像个老手，只凭手感就完全把握住了长剑的移动路线。我相信我的眼睛。”
“手感？”狗熊停下工作，抬起头说道，“啊！我想，你肯定有好些年天天耍弄这类玩意儿！但你从未说过！当然——”他挠挠头，“我们也从没问过，真是一个天大的失误。”
“不……”帕恩摇摇头，迷惑仿佛滚滚浓烟，充满了他的内心。他皱起眉头，边回忆边道，“我曾经打铁造剑，有十几把，品质都很差……但我肯定没有使过剑，无论哪种类型的剑。那只是产品，对我而言……”
死白脸沉思片刻，说道：“又是一个谜，亲爱的金山，你就像掉进了白龙深潭的迷雾中。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比如我，足足花费了半年时间才能做到比较准确的收剑，却还是会发出金属擦撞的声音。而你，听到了吗？只是很轻微的声音，这说明，你收剑的速度和平稳超乎寻常。如果你说从未接受过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刻苦训练，那谁都无法相信。或许，这只是偶然？”
“再来一次！”狗熊叫道。
帕恩缓缓抽出剑，却犹豫着不敢挥动。
“金山，无论如何，你的勇武都对我们这个小队有利。”死白脸用温和的语气鼓励着他。
帕恩扬起剑尖，那种血肉相连的感觉又一次涌入心胸，并且无比强烈。“我感到，我曾经经历过一段充满了血雨腥风的战斗生涯。”帕恩低沉的说着，闭上眼睛，右手微动。无声无息的，房间内绽开了七朵银花，每一朵都变幻不定，缓缓膨胀。
“老天！”狗熊惊惶的大叫一声，一个大步向后跳开，“嘿！我说，金山！够了！够了！住手！”
“我收不住手！”帕恩紧咬牙关，对抗着涌入脑海的杀戮念头。同时，他深深感到欣喜。他像一只雄鹰，正扑扇着翅膀，即将离开山崖，翱翔天际。
死白脸不动声色，右臂轻甩，长剑离腰。电光一闪之际，两把剑已交错了十几次。仿佛紧接着，哐啷不绝的撞击声才响了起来。死白脸后退一步，再次前冲，长剑直刺帕恩左胸。“睁开眼睛！”他喝道。
帕恩的眼皮却像被粘住了，怎么也打不开。他既觉惶然，又觉畅快，两种矛盾的情绪纠缠在一起，让他昏昏沉沉。但他的身体却根本不需指挥，动作迅如闪电，精确的架开了死白脸的直刺，而后顺势挥剑，刺向死白脸胸口。死白脸被大力磕开了剑，右手一阵发麻，已来不及回剑自保，只能再次后退。然而帕恩的速度远超他的想象，他眼睁睁的看着长剑刺入自己的胸甲。
“救命！”狗熊毛骨悚然的叫了一声。
魔法符号异彩大放，数十个光圈重叠着消磨冲力。但钢铁摩擦的难听声音还是响了起来，随后咔嚓一声，胸甲裂开一条大口子。与此同时，两人周围的木质家具纷纷破碎，木屑撒了一地。
帕恩终于睁开眼睛，长剑如有神助，轻灵的钻回剑鞘。他踉跄着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床上，剧烈的喘着粗气。过了片刻，他感到后背上冰凉一片。
“哈！真精彩！真痛快！”死白脸哈哈大笑，毫不在意自己的落败，“十秒钟，你就轻松的击败了一名中级剑士，我很乐意为此称呼你为‘可敬的金山’。我敢打赌，你绝对有高级剑士的实力！”
帕恩吞了口唾沫，却答不出话。他苦着脸连连摇头。
狗熊已抓起了斧子，走到死白脸身旁，冷冷的注视着帕恩。死白脸抬起手抓住他的肩膀，微微摇头道：“请相信我，他没有任何恶意。”他转向帕恩，压低声音道：“我想起了菲伊丝说的一句话，‘卡诺夫’出自于某种非常古老的语言。我想，你的来历应该同样古老。嗯，或者说，你属于某个古老的种族，于是你因为古老而神秘，浑身都是谜团。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看法，如果可以的话，请告诉我。”
帕恩深深的叹了口气，说道：“圣医大人告诉我，卡诺夫出自于瑟伊诺族语。”
“那个传说中的神秘种族！”死白脸惊奇的睁大眼睛，“但你并不是金色眼睛……啊！”他突然大叫一声，因为他记起了帕恩眼中曾经闪过的那道金光。
“瑟伊诺人？”狗熊放松身体，望向死白脸，问道，“你似乎很惊讶，为什么？”
“不，没什么。”死白脸平静的笑了笑，“圣医大人见识非凡，肯定不会搞错。”
“后来，圣医大人认为，”帕恩顿了顿，脸色阴沉下去，“圣医大人认为，这是我父母对我的一个祝福，他们不惜为我改了姓，希望我一生平安。”
“是的，没错。”死白脸点点头，“如果传说没错的话，瑟伊诺族已经灭亡几千年了。你获得了一个姓，仅此而已。”说完，他把剑挂回腰间，对狗熊肃然道：“忘了这一切，这是你固有的好习惯。”
“我并不像表面上的那样愚蠢。”狗熊认真的回答，“但恐怕有人不相信，因为你们打架的声音就像下雨一样。”
“哦，雇佣兵之间总会有些小摩擦的。”死白脸呵呵一笑，走到帕恩身前，一把拉起他，“这会儿，我们和好如初了。”
帕恩突然矮下身子，探头在死白脸的长剑上蹭了两下，脸庞上顿时划开了两道口子，鲜血汩汩涌出。死白脸和狗熊吃了一惊，旋即齐声大笑。
“好极了！”狗熊鼓掌大叫，“反正我们得去银月城，那儿有个我们很熟的医师，他会让你的脸蛋光滑如初！不过，我认为还是不要太光滑为妙！两条伤疤，看上去真像两枚勋章！”
直到这时，疼痛才让帕恩恢复了原先的平和心绪。他微笑着说：“我得好好吃上一顿，补回这些血。”
“嗯，完全有这个必要。”死白脸用力拍打着帕恩的肩膀，“我希望，将来你能更好的控制这把剑。”
“我会的。”帕恩用力点头。
“你想止血吗？还是让它去？”
“通常而言，我该怎么做？”
“让它去，血会自己止住的。”死白脸笑着说，“好吧，咱们扔下狗熊，吃早饭去。”他拿起头盔戴上，向门口走去，又道：“狗熊，实际上，你从里到外都很愚蠢，尤其是面对一些小事的时候。”
“啊！给我五分钟！”狗熊扔下斧子，跳到零件堆前又忙碌起来。
迈过门槛时，死白脸迅速变回了冷然。帕恩大为惊奇，低声说道：“或许你可以去当个吟游诗人。”
“并不只有吟游诗人才需要演技。”死白脸轻声笑了，“其实我的心中依然充满了激动。这就是寻宝的快感，我找到了你，你就是一件宝物，天下无双。我可不愿把欢喜写在脸上，被人夺走宝物。”
“说实话，你的夸奖并没有让我感到飘飘然，反而让我浑身难受。我想，我们应该表现得更像雇佣兵一点，雇佣兵之间可从来不会这么客气。”
“嘿！被你说对了，你这个蠢杂种。”
“想再打一架吗？”帕恩用挑衅的语气说道，但他却在微笑，“多好的天气，我非常渴望杀死一条狗烤了吃。”
“非常乐意，你我显然都认同，两条伤疤并不足以让你明白谁才是权威。”
两人对视一眼，无声的大笑起来。
“我常常听到这类对话，在新月镇的泥壶酒店。”帕恩满怀追忆的说道，“那时我真的很羡慕他们的生活，打打杀杀，快意恩仇。嗯，当然，主要是他们不用端盘子，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这么说了以后，你是不是感到自己更像雇佣兵了？”
“确实，亲爱的死白脸，你这卑鄙的小人有时候还是会看对一些事情的，即使很有限。”说完，帕恩轻笑一声，又说道：“啊，这是一个长相很猥琐的小个子说的。他穿着一条奇怪的裤子，真不好形容，也许可以叫做‘开裆裤’。听他们的对话，真是让我发笑。那小个子被一只三爪黑鹰挠了一把，就成了那副模样。不过幸运的是，他没有失去传宗接代的能力——另外一个人就这么评价。”
“三爪黑鹰，好家伙。”死白脸啧啧两声，“他们去惹这些天空魔王干嘛？”
“不知道。他们像你一样，口风很紧。”
死白脸沉默片刻，淡然道：“你会知道那东西的细节的，只要咱们摆脱了菲伊丝那伙人。”
两人走下楼梯，穿过人群向大堂角落走去。死白脸胸甲上的裂缝被魔法符号的光芒掩盖着，不怎么起眼。而帕恩脸上的伤口却触目惊心。人们的目光跟随着他们移动，而后窃窃私语。
“你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死白脸在帕恩耳旁说道。
帕恩竖起眉毛，想象着菲伊丝的目光，向大堂内扫视一圈。事实上，他并不抱有什么希望，然而效果出乎意料的惊人。那些胆小的商贩顿时噤若寒蝉，赶忙回过头去，不敢再打量他。
“酒。”死白脸又道，“雇佣兵最喜欢喝酒，即使是吃早饭的时候。”
帕恩颇感为难，因为他不习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喊大叫。但最后他还是大喝一声：“有活人出来一个！五斤翠叶佳酿！吃完老子还要赶路！”声音很大，却终究有些底气不足。
“好嘞！翠叶佳酿五斤！”光头伙计莱蒙斯喊了一嗓子，回头看到帕恩，吓了一大跳，下面的话再也喊不出口。
死白脸轻声笑道：“哈，不坏，只稍微差了一点。如果你年纪大一点，再长出一大把胡子，就能吓倒一大片人了。”
“我好像感到，你正把我向不怎么好的道路上引去。”帕恩苦着脸说道。
死白脸笑而不答。坐下后，他摘下头盔放到一边，这才说道：“没什么好不好的道路，我只是太性急的想看到你的成熟。这个过程，一般需要好几年，经历无数磨难。你仍然太稚嫩了，所以，你会感到——不好意思，或许是这样的。”他突然一拍桌子，喝道：“莱蒙斯！动作快点！老子可没耐心研究你有几根头发！”他笑了笑，放低音量道：“通常我不会这么大声喊叫，不过，当我想做的时候，就能这么做，毫不犹豫。”
“来了！来了！”莱蒙斯带着几个伙计风风火火的跑了过来，“可敬的先生，今天您的火气怎么这么大？”
放下一桌糕点美酒后，莱蒙斯把其他人遣走，压低声音问道：“打架了？我可听到了刀剑的声音。为了什么事？”
“事实可能无法满足你的胃口。我们试剑了，后来，我站着不动让金山刺了一剑，他力大无穷，把我的胸甲都刺破了。”
“试剑？”莱蒙斯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很抱歉，你的光头打扰我们吃饭了。”死白脸说道。
莱蒙斯摸摸鼻子，一溜烟走了。
“他是个好人，就是爱打听别人的隐私。”死白脸拿起一块雪花糕，一口吞下。他含糊不清的又道：“不过这也好，谁都知道，遛马旅店有个光头，是各种小道消息的最佳来源。每次路过这儿，我都会找他谈心，十块银币，他什么都肯说，包括小辣椒贴身穿着皮甲的事。”说完，死白脸看到帕恩嘴角上翘，连忙解释道：“是狗熊去打听的，我可不关心这些。”
“小辣椒呢？”帕恩问道。
“打探敌情，她的习惯。路上我们会遇见她，而后得知森林中到底隐藏着多少危险。有了她，我们真要轻松许多。”
“我该做些什么？”
“跟着我，亲爱的金山。抵达银月城后，咱们去趟铁匠铺，给你买套铠甲，之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