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青烟袅袅升起，盘旋在车厢内。那气味既似麝香般浓郁，又饱含着桉叶的清凉。呼吸之间，帕恩的眼睛逐渐有了神采，然后，他脱离了迷茫的幻境。
“不坏吧！”老头笑了起来。
“哦！老天！”帕恩喘了口气，“我差点就昏过去了。”他用这句话掩饰着自己的羞怯，事实上，二十年来，他还是第一次与年轻女性靠得这么近。他还是不敢抬头，因为那少女伸手可及。
“我不是法师，不会任何法术，也没有任何法力，但我并不差劲！”老头开心的说道，颇有老当益壮的意味，“我是个医师，嗯，或许叫医生更恰当一些，因为我没有接受封号。”
“为什么？”帕恩大感惊奇，稍稍抬起头，看了老头一眼，但尽量不看那少女。这一点，他能办到。
“我可没时间瞎折腾！”老头有些气恼，“那比封王封侯还要啰嗦！我必须站在十位考官面前，背诵一长溜的草药名，并说出它们的特性。我敢打赌，我说的那些草药，那帮孤陋寡闻的所谓考官肯定连听都没听说过！这还不是最啰嗦的，我还得看出考官们患了什么隐疾，我是说，只用眼睛看，不借助任何工具。实际上，他们屁事没有！哦，不对，他们吃得太多，缺乏运动，都有些小毛小病。但傻瓜都能想得到！富贵病！干完了这两件蠢事，我就得跪在一个更蠢的家伙面前，听他宣读一长串婆婆妈妈的蠢话！最后他会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用他说？他知道个屁！打死我也不干这类蠢事，我宁愿去把草药碾碾碎，晒晒干，替人把把脉，多悠闲自在。我两个徒弟倒是去干了，哦，他们现在可有名得很！有段时间，他们看人都用下巴颏！我赏了他们每人两个大耳光，后来他们就用眼睛看人了。”
“原来！您是位‘隐医’！”帕恩欢喜的叫道，并且深感荣幸。
“我可不敢跟他们比。说实话，虽然我教出了两个不成器的医师徒弟，但我还差了那么一点点，因为我放弃不了尘世间的东西。该怎么说？或许是放不下一个人，就是她了，我孙女。”老头指了指身旁的女孩子。
帕恩不能再“漠视”少女的存在，这太不礼貌了。他向那少女点点头，窒息似的勉强说了声：“你好。”旋即他转开目光。这些动作仿佛比攀爬悬崖还要困难，帕恩觉得浑身燥热，满头大汗。
“你好，”那少女却大大方方，毫不拘谨，“我叫艾莉娜·博多洛厄。你呢？”
“帕恩·卡诺夫，很高兴……见到你……”
“等等！帕恩·卡诺夫？”老头怀疑的盯着帕恩，“这种姓可非常罕见。你是瑟伊诺人？”
“恐怕不是……”
“嗯，没错，瑟伊诺人有双金色的眼睛，额头还有个六角形的标记，或者胎记，我说不清。你什么都没有，就是这个姓，卡诺夫，在其他种族的语言中，它没有任何含义，但瑟伊诺语中，却是‘高贵’的意思。听得懂吗？高贵。”
帕恩点点头。
老头继续说道：“不是你理解的高贵，而是某种更深刻意义上的高贵。哦，老天保佑！我真的没法向你解释清楚。你该多看看书。”
“您去过瑟伊诺族的领地吗？”帕恩问道，“或者不叫领地，叫其他……”
“当然没有，你咒我去死吗？”老头狠狠的一瞪眼，“瑟伊诺人早就不复存在了！嗯，当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没准还有一个两个瑟伊诺人生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你知道，他们太显眼了，也太漂亮了，尤其是那双金色的眼睛，根本就不该存在于世！据说，他们能够诱惑最坚贞的修士，能够教唆最纯洁的婴儿，能够让天空倾心，让大地膜拜。老天！我似乎在说一大群神灵！传说不可信，帕恩·卡诺夫，你听过也就算了。我想你父母应该非常非常爱你，所以用卡诺夫作为你的姓。换掉姓氏的事情太多了，不过是个美好的祝福，希望你出人头地，长命百岁。仅此而已，听过就算。”
帕恩深深的低下头，轻声道：“我父母早在我懂事前就去世了。”
“哦……这个……很抱歉，我深表遗憾。我不该说这些的。”老头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世上的不幸真是太多了。艾莉娜同你一样，很小的时候，三岁，我想，她父母就病逝了。而我，唉！悔之晚矣！”
“爷爷，别这样，都是过去的事了。”艾莉娜温柔的劝慰着，伸出手轻轻拍打爷爷的后背。
帕恩猜想，当艾莉娜的父母病危的时候，这个医术高超的隐医也许去了很远的地方，没能及时赶回。的确，老来归乡，所见者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啊！
“是的，是的……”老头又道，“我已经不自责了，不用劝我。不过，想起来的时候，总会觉得难受。现在我觉得好多了……谢谢你，艾莉娜，我好多了。”
“我该谢谢您，爷爷。”艾莉娜缩回手，眼圈微红，动情的说，“为了我的病，您走遍千山万水。您……唉，您已经满头白发了，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我多想回到过去，那时您还是一头漂亮的黑发。您真的老了，而我也这么大了。唉……”
帕恩沉默不语的聆听着，隐约感到异样。爷孙之间互相感谢，这岂非奇闻一桩？但他不敢乱问，或许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就会让他们更加伤感。
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后来，马车晃了一下，兴许是碾到一块小石子。
“林格纳先生，”马车前部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不对劲！一把剑！”
“什么一把剑？”那老头林格纳皱着眉打开车厢前门。帕恩看到了一个雄壮的背影。
“地上有把剑，我没来得及让开，压了上去。”
“你认为压到一把剑是件大事，足以让我艰难的爬出去看一看？”林格纳有些不满。
“不，这是小事。不过，为什么剑会被随便丢在地上呢？”
“你看清楚那是把什么剑了吗？”
“这……没看清，来不及，一眨眼就过去了。”
“所以，或许那只不过是把被人丢弃的破剑。”林格纳说道，“好了，蠢乔尔德，收起你的疑神疑鬼，你快被绿眼蝙蝠人吓得尿裤子了！好好驾车，别再压到一把刀了。”
林格纳刚想关门，乔尔德却又说：“对不起，林格纳先生，确实被您猜中了，我看到了一把刀。哦，不，两把。天哪！十多把！更多！一大片！我的天！发生了什么事？！”
乔尔德惊惶失措的使劲一拉缰绳，巨大的惯性使林格纳一头撞在了门板上。但车厢内的情景更加糟糕，帕恩猝不及防，猛然扑进了艾莉娜的怀里；艾莉娜本就抵挡不住急刹车向前倒去，而帕恩的冲击顿时让她彻底躺了下去；帕恩趴在艾莉娜身上，一时之间两人都万分茫然。
艾莉娜终于尖叫起来，少女的纯洁羞涩让她不由自主的抬起玉手，狠狠的在帕恩脸上甩了一巴掌。帕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的爬起来，蜷缩到车厢一角。艾莉娜涨红了脸，比晚霞还要灿烂。她急促的喘着气，左手死死的抓住车厢内的横档，右手护在胸前，咬牙切齿的瞪着帕恩。
林格纳没理睬两人，抖抖索索的爬到乔尔德身边，说道：“指给我看。”
“不用指了，林格纳先生，就在你面前。”
林格纳突然怪叫一声，这叫声算是挽救了帕恩。艾莉娜不再瞪着他。她小心的收紧裙子，跪着爬向前门。随即，她也惊叫一声。
帕恩焦急起来，他急忙推开后门，跳到车下，向大路前方望去。“天哪！”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座兵器盔甲堆成的小山，完全堵住了去路，它在点点日光下闪动着丝丝亮光。但那亮光并不灿烂，那似乎是刀光剑影的幻象，危机四伏的信号，大军压境的烽火。而在此刻，迷惘森林依然一派静谧，偶尔小鸟啼唱，却如惨叫嘶吼。
但没有一点血迹！帕恩忽然看出了这点异常。然而，他的脑袋还是像沸腾的浆糊一样混乱不堪。
“绕过去！绕过去！”林格纳叫了起来，“快走！你这个二流子！下三滥的杂种！愚蠢的乔尔德！快走！听到我说话了吗？快走快走！”
马车开始启动，帕恩还没回过神来。
“绕不过！”乔尔德凄惨的喊道。
“死也要绕过去！不！蠢货！走右边！那里开阔一些！”
包铁车轮从小山边缘碾压而过，发出难听的声音；车厢刮到了树干上，咔嚓咔嚓响个不停。这些响声提醒了帕恩，他急忙启动，追了几步，突然又停了下来。他想起了艾莉娜愤怒的眼神。他没有勇气再次面对她，甚至不敢再多看她一眼。他决定留下，哪怕是死。
乔尔德成功了！已变得破破烂烂的马车仍保留了基本用途，迅速远去了。
帕恩相信，一旦林格纳发现自己不在车上，他就会命令马车回头。但很难保证乔尔德会愿意这么干。没准两人会进行一场有关于生死的滔滔雄辩，耗时长达数个小时。
“听天由命吧。”帕恩仰天叹息，向那座小山走去。不过他只是略微扫了几眼，便绕过它继续前进。事实上，他有留下来仔细观赏、甚至亲手触摸的理由，因为他一眼就看出，无论是兵器还是盔甲，都像出自名家之手，做工一流，精致美观，而且采用的钢材都是难得一见非常昂贵的上佳货色。他只需随手捡起一两件，就能在前方的市镇里换取数块金币。只是，有句话他一直深深的记在心里：贪婪人所共愤，因贪婪，巴奇拉人终遭三重诅咒，一名放逐，二名遗忘，三名弃世。
走出一段路后，当帕恩回头时，已看不见小山了，它淹没在树海之中。帕恩高悬着的心也放低了几分，但他仍不敢掉以轻心。因为警惕心常驻，他没有再受迷惘森林的影响，一口气走出七八里地。现在，他面前出现了两条岔路，居中竖着一块牌子。他凑上去看了看，上面写着：左至遛马旅店，右至地狱深处。看来只能向左走了。
也就从这里开始，帕恩陷入了一无所知的困境。坦波斯不是神仙，没法告诉他一切；马利夫也只是个人，不可能在书里详尽的描述每条道路。
帕恩走上左边的道路。很长时间他都是孤独的走着，让他不自禁的认为自己受到了欺骗，走错了道路。但他终于听到了马蹄声，从身后很远处传来。他想了想，决定先躲起来看看，以免来者不善。
过了几分钟，三匹梅蹄山地马呼啸而过。帕恩深感诧异。梅蹄山地马不善平地驰骋，陡峭坎坷的山路才是它们的天堂。这三名骑士不是傻瓜，就是钱多得没地方花。
帕恩刚准备出去，马蹄声又响亮起来。他赶紧缩了回去。
“他肯定躲了起来！”一个熟悉的女声。
又是他们，仰龙小径黑白红。但他们已换了身、或者披上了寻常的土黄色骑士袍，奔速又疾，帕恩没能认出。想起那个口无遮拦的女人，帕恩躲得更深了。
“狗熊，把这片臭树都砍倒了！看他能躲到哪里去！”那女人又喊道。
“没问题，尊敬的小辣椒！”应该就是那黑色，嗓子粗得像砂轮一般。
哗啦啦一声巨响，小辣椒鼓掌喝彩。狗熊似乎非常兴奋，狂喊大叫。随着掌声和叫声，哗啦啦一阵接着一阵，在帕恩的想象中，树林已光秃了一块，就像浓密头发间一块不长毛的伤疤，而现场则是一片狼藉。
渐渐的，战场转移到了帕恩这边，并且逐步逼近。他要躲开，只能继续深入迷惘森林，但这跟送死又没什么两样。他无计可施，无可奈何的咳嗽一声，朗声道：“尊敬的小辣椒，请问，我跟你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说着话，他走了出去。
“哈！胆小鬼先生，咱们又见面了！”小辣椒飞身下马。那敏捷的动作和优美的姿态让帕恩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叫自己“胆小鬼”的资本。帕恩也骑过马，但相对而言，那更像是“爬”和“趴”。
狗熊也走了过来，手里黑乎乎的大板斧让帕恩吓了一跳。斧面有桌面大小，重量约莫不下两百斤。但他只是单手提着，轻松得就像拿着一根稻草。
“木头做的？”帕恩忍不住问了句，又道，“我宁愿相信它只是涂了层黑漆。”
狗熊举起拳头，在斧头上重重敲了下，当啷一声。“老子的吃饭家伙，一下能劈开十几个人的脑袋！我想木头可差远了。”他得意洋洋的说。
白色的是个年轻男子，他跟在狗熊身后，微笑不语。帕恩注意到，他腰间悬挂着一把不带鞘的长剑，俗称“裸剑”。通常敢这么做的人不是招摇撞骗的疯子，就是对剑技了然于胸的高手。见识了斧子之后，帕恩可不敢把他看作疯子。
“你们真是大手笔，”帕恩指向倒地的大片树木，“威吓我吗？还是想看看我到底是不是真的胆小？”
“我们的时间可比金币值钱多了，没闲功夫干这些破事！”小辣椒挺胸说道。帕恩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到了山峦顶峰。
小辣椒没注意，或者根本不介意，她又道：“希望我简单直白一些呢，还是含蓄娇柔一些？我希望你选择前者，我没时间从我出生一直说到拜师学艺，后来又如何如何成名，那太漫长了。啊！万千荣耀，真乃过眼云烟！要说我的荣耀，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有兴趣的话，我单独的、慢慢的跟你说。”小辣椒挤了挤眼睛，风情万种。
帕恩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狗熊已“嘿”的一声，说道：“千万别跟这个女人单独待在一起！我就上当受骗了。你瞧，看到我鼻子上的这条伤疤了吗？”他指向自己的脸，真有一条不算长也不算短的伤疤，从右眼下方越过鼻梁一直划到了左脸颊，“这个疯女人，颇有些勾引男人的妖法，我情不自禁的就想去摸她的胸，她二话不说就抽出匕首，给了我一下，一点都不顾及伙伴情深。好歹咱们也共事五六年了……”
“五年零五个月又七天。”小辣椒嘻嘻笑着说。
“我的天！你可记得真清楚！时刻准备分手么？”
小辣椒点点头，认真的说道：“没错，整天跟着你们不是钻地洞，就是爬龙崖，我没有半点安全感。况且——”她瞥了白衣男子一眼，忧郁的眼神不知是真是假，“我快二十八岁了，天哪！你们能相信吗？我还没有好好享受少女情怀呢，就二十八了！”她又变得咬牙切齿，神情变幻莫测，“天杀的克罗翠娜，她不该告诉我这些！她说，女人二十八，如若还是处女，那就该下地狱！我没改一个字，她就是这么说的！她倒跟埃切尔那条臭牛好上了，把我孤零零的晾在一边！我得找个机会把那臭牛阉割了，让她一辈子都当处女！”
“恐怕她早就不是了。”狗熊耸耸肩。
“不！她才二十五，还没成为法师呢！”小辣椒阴险的冷笑着说，“据我估计，我至少还有一年时间，足够阉割掉一百头臭牛了！”
“唉，这个……”帕恩总算插上了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个……你们好……”
小辣椒狐疑的瞪着他，忽然哈哈大笑。“好吧好吧！你心急了！”她喘着气说，“说起往事，真是悠悠不尽！比方说，三年前，我从银月城出发，赶往冰莹山脉，半路上遇见了……”
帕恩赶忙说道：“很抱歉，尊敬的小辣椒，我想我更喜欢简单直白。”
“原来如此。为什么不早说？”
“事实上，我不敢打断你们回想光辉岁月。”
“哦！好甜的一张嘴。来吧，来吧，姐姐告诉你。嗯，不，死白脸，你来说！”小辣椒似乎与死白脸矛盾重重，说到他就一脸丧气，仿佛说到了什么脏东西。
死白脸走前几步，越过狗熊，温和的说道：“你好，帕恩·卡诺夫。别奇怪，我知道你的名字，是因为我听到你亲口说的，就在半月镇。”
“你们跟踪我？”帕恩微有不满。
死白脸淡淡一笑：“不得不这样，否则就没法了解你是个怎样的人。我们需要一个可靠的伙伴，嗯，或许说向导更合适一些。我想你应该很长时间都生活在绿野吧？”
帕恩警惕的说道：“但我对绿野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了解。”
“不用很了解，我们只需知道一些传说，然后，请你带我们进山。”死白脸压低声音，“为了保险起见，我们管那座山叫‘老黑子’，这是一个暗号，没其他人知道。它就是幽暗山脉。猎人们通常都知道几条安全的山路，但我们努力无果。他们只肯告诉我们山路在哪，却不肯带我们去……”
“因为他们害怕山神的惩罚。”
“好极了，你替我说了。你瞧，咱们的合作有了个良好的开端。”
“不，我的意思是，我也怕山神的惩罚。”
“或许不是这样吧。”死白脸意味深长的说，“你被赶出了新月镇，按照传统，当你在某地定居之前，你与任何神灵都没有关系。没错，你是个不幸的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