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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拉拢——探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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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下午,薛向就亲自送了账本到高家别院。

薛向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克里斯倒也乐意多讲两句了。

“太后说这账目只记流水太简单,您还提了单式、复式。”薛向道:“微臣也觉得一册账目确实不能满足五佛堂的各类繁杂营生,所以这账目是分了两类的。”

薛向分别打开两本账本给她看。

克里斯仔细看了一些记录的条目,这册上记一条是“漕丁支用”白银五十万两,那册上记着“丰惠粮店”七十万担,她发现五佛堂的交易内容相当复杂,不限于货币资金的借贷业务,这说明宋朝的经济很活跃。

她微微一笑:“你这两类只能算是分了现金账和实物帐,两个账户之间没有什么关联,这样记账不能全面的反映所有收支的来龙去脉,也不便于最后查证账目。

薛向是个行家,一听太后说的有理,顿时来了兴趣,连忙问:“太后所说的复式记账法是怎样的呢?”

她道:“复式记账法,就是最少建两个账,同一金额一进一出,分别在这两部账本里反映。到时候两本账相互查对,有问题的地方,一下就显现出来了。而且,两本账会提供全面的数据,损益将会一目了然。”

薛向虽然对太后所说的一些现代金融词汇很陌生,却也有敏感的商财头脑,他连连称奇,心中更是想不到太后竟然对帐务如此通晓。克里斯不厌其烦地解释了一番,又把复式记账法中最通行的借贷记账法教给了薛向。

薛向很快便恍然大悟,情不自禁地满口赞叹。

《百官行鑑》上说薛向干局绝人,尤善商财,算无遗策,克里斯见他领悟得极快,也对这些话更确信了几分,于是她提出了真正关心的问题:“薛大人,我想听听你对马政的见解。”

一听太后要与自己探讨马政,薛向巴不得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张口便道:“国马之政,历经五代浸废,直至太祖、太宗两代设立牧龙坊、飞厩院,规制逐得以恢复。到了真宗年间牧马监十四处……”

克里斯打断了他,“这次官家召你上京,除了与你会晤‘种谔诱降横山之众’之事,定会问你马政的事,你也这般作答?”

“这……”这确实是他想好的词,也打算给皇帝汇报时这么说。

“歌功颂德,溜须拍马的桥段跳过去吧。”克里斯道,“我问你,诸监有成千上万顷牧场,监牧、官吏众多,每年养的马却只够御用,为何还没有你在边关那一亩二分地,养马的效率高?”

“方今马政不修,最大的问题便是诸监人员数量冗肿,养马人才却极为匮乏。”薛向道:“如今之计,应废、减诸监,或者精简其能。”

“废除定监养马?战马何来?”

薛向道:“臣在边关并无水草良善的牧场,靠的是游牧养马!辽国便是游牧立国,马匹按照季节游动,哪里的草长势繁茂去哪里放牧,等走这么一圈,最初的草场自会长出新草。这样一来不用花心思,花人力、物力去维护牧场,二来马匹长得膘肥体壮,极适合做战马。”

克里斯心道:在古代,这马的作用如同飞机大炮,马匹圈养如同国防建设,薛向的建议在她听来,简直如同咱拆了五角大楼,国防就靠民兵联营吧。这怎么成?她想起了宇文之邵奏折上的所说的马政之弊,笑笑道:“游牧马户并不是咱大宋国战马的主要来源吧,绢马贸易才是吧?”

如遇边关战事吃紧,马匹牧养不及,朝廷就以购补之。只可惜西夏建国之后,堵住了陆上丝绸之路,除了于阗尚与宋国保持马匹贸易,西域诸国都震慑于西夏的淫威之下,不敢向宋朝贩卖马匹。这就出现了宇文之邵奏折中提到的一类人——羌人。比如吐谷浑,便是宇文之邵管辖之地文州的扶羌,他们习性时随水草迁徙,食肉、穿皮毛、军队并无坚甲利刃,临阵击刺之技也不及其他夷人。边关地区有像吐谷浑这样的无数羌人,他们属于不同部族,相对独立。他们常常跑到宋国边境,说愿用上好马匹换取中原之地的泉茗缯帛,边关的官吏见羌人之马强壮便花重金购买,这些钱本应资助边关上的马户,他们都是重役,如今没了这钱日子过得更是雪上加霜。而这些羌人贪得无厌、绝无信义,一言不合说变脸就变脸,转头就能杀个回马枪,抢城寨,杀士卒,边关百姓苦不堪言。

即便如此,这些羌人一来,边关上的官吏仍贪图小利与之易马,宇文之邵就痛责这样的做法,认为应杜绝羌人马市,以一旅之兵,列置诸堡,打退羌人,保边民小安。

克里斯非常同意他的观点。在她看来,这些羌人简直就是恐怖分子嘛,你养肥了他,他反过来打你,这等傻事怎么能做呢?

薛向见太后提及绢马贸易的事,便道:“市马古已有之,唐时兴盛,马监无法满足需求的时候,便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也可以减轻边关马户的负担。”

上至皇帝,下至小吏,都是认为碰到缺马,直接拿出国库银两购马就好,今日再听薛向之言,克里斯更加确定了,宋朝大有定牧不如游牧,游牧不如买马之势。

她心道现如今马政的重中之重,就是要改变向羌人买马的势头,重新建立定监养马的秩序。

克里斯道:“薛大人提举买马养马,果然用的就是这个法子。想必你在与羌人易马的过程中,找到了不少朝廷制度上的漏洞,打了不少擦边球的实惠,我记得还有不少御史弹劾你,怎么说的来着……‘薛向在陕西,违条罔上,罪状显明。’”

克里斯虽然没有明说薛向利用买马之事中饱私囊,可这番话也惊得薛向立时冷汗直流。

而后,克里斯将宇文之邵提过的马政之弊,再加上自己的见解一一说了出来。

薛向初时心惊胆战,但越听越觉得倾佩,他在边关多年,竟没有身在内宫,足不出户的太后对马政看得透彻,许多与羌人易马的细节即便是自己也不能一一道尽,太后为何会知道的如此清楚?而且照太后这么一讲,长远来看,与羌人易马实属百害无一益,自毁长城之举。

两人你来我往又讨论了一番,薛向最后站立在一旁,悉心听教。他觉得太后私底下虽只用“我”自称,却不知为什么反倒比“哀家”这个称呼更多了分威仪,让自己多了一些惧意。

他小心翼翼地问:“微臣本想建议官家允了种谔之请……”

薛向进京,就是因为边关出了一件大事。知青涧城种谔想要诱降西夏羌人朱令陵,此人是横山地区最大的羌人酋长,种鄂厚赏他良田十顷、宅府一区,并许诺朝廷将赐给他官职,希望他能说服其他羌人首领前来投奔大宋。

克里斯早从蓝元震给她的西北军报里知道了此事,她觉得这又是一件与虎谋皮的事,于是口气坚定道:“我们绝不与羌人(恐怖分子)谈条件!”

薛向揣摩着太后的心思,顿觉羌人反复无常,这回儿反倒不想建议皇帝招降横山之众了,拿定主意他便告辞了。

历史的齿轮发生了变化,轨迹也略微偏差了几许。

薛向走后,克里斯一直在看他送来的那些账本,由于是流水账,她看得很快,只是内容非常多,直到晚膳她都没停。吩咐不去厅堂,就摆在厢房,她唤了熊戴影出来一起用膳。

不知道为什么小叔叔却走了进来。

这次连影卫都上桌了,他反倒没说什么,只让邢云为自己添了双筷子。

因为对外甥女的变化感到吃惊,高遵惠不禁好奇了起来:这还是自己所知的那个滔滔吗?他想要找到一个合理的答案。可答案还没找到,却出现了更多的疑问。

记忆中的滔滔,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对待周围的人,端着十足的架子,冷漠至极;唯一能让她放在心上的,就是那个瘪头瘪脑的英宗。她建立五佛堂,一心一意帮他争得了皇位,没两年这人却死了。本以为她是伤心欲绝、心灰意冷才躲出宫的,谁知道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别院的日子,她过得有滋有味,脸上时刻挂着灿烂的笑容,对身边的人亲切可掬,热情大方。每晚餐桌上都弄出各种诱人的食物,勾着让人每种都想品尝一番。他扪心自问:我怎么不知道她竟然有这样的本事?

也许以前的“高皇后”就是她精心炮制的一个骗局,高遵惠暗想。不对,不是也许。毫无疑问,自己心知肚明,这个外甥女,头脑绝顶聪明,为人极其谨慎。不对,不是谨慎,是极会伪装,以前她最爱装作一副正经模样,所以自己才爱去戳穿她的虚伪,那个时候惹恼她很简单,不消片刻她就会按耐不住,冲着自己咆哮怒吼了。可是风水轮流转,现在却是她戏弄自己。事到如今,在自己面前,她又不装了?

第一次,高遵惠在心里把俩人的位置调了个。他想象着自己如果是滔滔会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想到这儿,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她之所以出宫,是因为要做一件在宫里无法办到的事情。

随后的几天,他发现滔滔会花大把的时间待在书房。高遵惠偷看过,她很安静,很专注,除了翻阅书籍,就是拿起趣÷阁画着什么。她专心做事的样子,那特殊的神情,他第一次见。她平时表情轻松,现在却如此凝神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锁在了书房外面。

有一次,她停下手中的活儿,突然抬起头来,高遵惠一惊,窥视被抓了个正着,她却只是眯眼笑笑,似乎自己的窥视,也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

趁没人时,高遵惠潜入书房,却看到那一张张白纸上画满了各种奇怪的线条。

他想:滔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高遵惠夹了口菜,安安静静的吃饭,时而看看克里斯;克里斯一边吃饭,一边看账本,两人一顿饭下来相安无事。

又看了片刻,克里斯活动活动脖子,伸伸懒腰,转头就看到了小叔叔,她一诧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句话无关痛痒,你明明就知道我一直都在这里,高遵惠心想:你就好好装,我也有做猎手的资质,有着敏锐的嗅觉,别想糊弄我。

高遵惠没有回答,而是瞪着眼看着她,仿佛要看穿什么,缓缓道:“你可知薛向那人是个趋利附惠、奸邪得志的小人?”

克里斯见他眯起了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笑笑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总有他这样邀功逐名之人。说起来,他为我所用,我能给他名利,没什么不合适的。再者,成大事自然要不拘一格,他善财,我自然要识人善用;他贪财,只要不太过分,原是无可厚非的。”

高遵惠若有所思道:“成大事?你出宫到底意欲何为?”

克里斯耸耸肩:“你可知我手中的五佛堂?”

高遵惠道:“自然知道!”

“你对五佛堂有什么看法?”

高遵惠听她这么问,倒认真了起来,道:“这五佛堂又不是你独创的,高家本就有这样的祖制。”

克里斯只知五佛堂,却不知其中渊源,见小叔叔讲起,便问道:“可否请小叔叔详细讲讲?”

高遵惠挑眉,他不知克里斯这么说的本意,以为这是滔滔想考究自己,于是道:“高家生计向来分金、银、铜、铁、玉五族,你那五佛堂的金、银、铜三堂主要由咱们高家氏族②经营。铁佛原是高家军中的精英,玉佛是守高氏祖陵的。到了你这儿,铁佛堂成了一堆影卫,玉佛堂不过是些朝中要员。”

“金佛高氏”主要经营票号、当铺、金号、商号和漕运;“银佛高氏”经营粮号、五金、杂货、盐铺和药铺;“铜佛高氏”则经营军屯,其中包括农田、水利、战备。军屯古已有之,是利用士兵垦种荒废田地,以取得军队给养。曹操曾论军屯:“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秦人以急农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代之良式也”。秉持“寓兵于农”政策的曹操极为重视军屯,而高家军③所经营的军屯足以超越当年曹操的青州军。

高滔滔手下的“铁佛堂”是影卫集团,专职保护太后及堂中身份重要的成员;而“五佛堂”的重中之重就是“玉佛堂”,它的成员全都是身处朝廷要职的大臣,个个身份尊贵,手握重权。

高遵惠见她没了下文,总觉得滔滔这次出宫所要做的事情看起来不那么简单,追问道:“你在图谋些什么?”

克里斯见他神情沉肃,全没了之前嬉笑怒骂的轻浮之气。

想想这几日|他暗中的观察自己,反过来她也在观察他。

说起来,克里斯第一次见到小叔叔时,就从他那难以察觉的微小动作中察觉了什么。她笑笑道:“怎么,终于忍不住,不装纨绔了?”

“你回答我!”

克里斯转向他,本想再抢白他几句,却看到他异常深邃的眼神。她忍不住笑了,本知道这时不该笑,可毕竟很难见到如此正儿八经的小叔叔。

克里斯凝视那双眼睛,那是隐藏着锋芒的眼睛,看着它们不知道为什么克里斯想起了艾迪,尽管性格不尽相同,克里斯却觉得他们两人之间或多或少有些相像。出身名门,却极力排斥这样的身份,到头来他们会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摆脱血液中流淌的牵绊。他们都精明能干,头脑灵活,拥有超凡的知识,身处体制之内,却能保持足够的自由。

到现在为止,克里斯可以断定,高遵惠是个难得的人才,在自己的团队里他应该有一席之地。

想罢,克里斯站起身来,学着小叔叔平常的腔调,一边走一边说:“我图谋什么?攒点钱,招点人,我要北上去一个地方。”顿了顿,她忽然转头道:“顺路想灭了辽国!”

尽管她语调夸张,可气势逼人,宛如宝刀出鞘。

高遵惠呆呆地瞧着她,一时诧异茫然,半晌说不出话。

最终他却问出一句话:“你这话可当真?!”

虽然口气是半开玩笑,却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克里斯自从来到宋朝就没有向别人透露过心中的秘密,如今却跟小叔叔说了出来,没有一丝回避,她道:“当真。”

高遵惠闻言神情一松,他向往成为祖父那样功成名就的大将,终生侍奉谋动天下,志向高远的君主。当年,祖父与祖母先是一起解了“寿州之围”,助太祖击败南唐军队;后随太宗北征,屡败北汉、北辽,威镇雁门三关;当契丹大军压境,祖父奏请真宗御驾亲征,他带领高家男女老少,倾城而出,护驾出征。“澶南鏖战”,宋军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战势急转,才迫使辽国求和,签订“澶渊之盟”。可仁宗起,武备渐驰,兵久不试,再莫提收复失地。

如今,滔滔却说出他心中所想,让高遵惠如何能不震惊。而他似乎能从侄女身上看到祖母当年红马金刀、驰骋沙场的身影。他高声笑道:“将门无犬女!若是祖母尚在,定会夸你是她刘金定的好曾孙女!”

克里斯原本以为中国女性自古地位都不高,可他们高家却不是这样。高滔滔的曾祖母刘金定就是与丈夫一同打拼天下的女英雄。想到这里,她认真地说道:“怎么?想助我一臂之力?”

“咱们高氏源于唐献宗节度使高崇文家族,世代为燕赵豪杰。谁知那石敬瑭认辽贼做了儿皇帝,霸公时任四川都统领,返回故乡却发现幽州让契丹人占了。高氏后人时时都不忘收回失地,重回故土!”高遵惠对着克里斯深深一拜道:“高璇霁在上,受子育一拜,往后我将倾尽所能辅佐于你!”

高遵惠有意韬光养晦,如今扯掉一身华丽的伪装,变得如此正儿八经,也让克里斯微微一惊。

“既然你要给我出谋划策,我倒有件事请教你!”克里斯道,“我有位朋友,跟我提过‘度僧牒’是当下时弊,也是大宋积贫积弱的症结所在。”

克里斯记得本杰明·富兰克林说过一句名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死亡和税收逃不掉。”可在大宋朝,只要你当上了和尚,便获得了免除租税徭役的特权。而许多富人常为了名列僧籍,享受免税的特权,花重金购买空头度牒,庙宇豪寺肥得流油,不但占用大量耕地,还经营各种牟利事业。从“广度”到“滥度”和尚阶层越来越多,国家税收会严重流失,当矛盾不可调和时,这才促使历代统治者采取“灭佛”的手段。

高遵惠道:“度僧牒本身并不是坏事,最初只在营造、赈灾、筹饷等国之大事上使用,如今却成了国之弊端。”

克里斯问道:“那为什么不能取消度牒制度?”

“我倒不认为取消僧牒便是好事。”高遵惠道,“这件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如我带你见一位朋友,他也许能改变你的看法。”

克里斯见他卖关子,好奇道:“你的朋友是什么人?”

“僧人!”高遵惠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由僧人来解答僧人引发的问题,再合适不过了。”

说实话,直到乾隆三十九年,随着“摊丁入亩”的广泛推行,度牒制度历时千年,才终于走到了尽头。克里斯如今只是从砥报、文书、奏折上读到度牒制度的问题,她并没有意识到“度牒”此时存在的客观需求和存在的必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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