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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篇 宣判(1 / 1)

郭宅着实是大户人家。看那粉墙环绕,绿柳周垂,还有隐于树杪之间的插空飞楼、绣槛雕甍,便可豹窥一斑。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宅子,就像一座活死人墓。

宅子周围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甚至长廊曲洞、方厦圆亭都得到关怀,可是,宅子里的这个女人,她几乎被无人问津,她就像死过去了似的。

这个女人是肖云烟,嫁到郭宅五年了。这五年里,她住的东厢房一直是死一般的沉寂:下人不得随便出入,她自己也是少有出门。夜里,东厢房也没有烛光,宅子里的人都认为她死了,屋子里的琴、剑、悬瓶、桌屏、蜡烛、红头盖、手镯……这些都成了她的陪葬,东厢房成了她的墓室。

而送她到这个坟墓的,是他的逃婚新郎郭子涛。

“我要追求我的自由,我要寻找我的真爱……”

这是郭子涛逃离国外前留给她的悼词——宣判了她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女人。

一个被丈夫遗弃的女人,她只能死。——至少大家都是这么认同的。

可是,她却意外地活着。她活着的理由,不外乎她还有一个丈夫,而这个男人只是跟他暂时告别。鸟儿倦了,总是要归巢的。而她对他的“牵挂”,在案头上堆积出厚厚的一叠诗稿。——这些都是她活着的力证。

这真的是怪诞的世界。有的人活着,他们却要让她死。有的人死了,他们却偏要行尸走肉地活着。

来到宅子里久了,她也看出了一点端倪——这个活死人墓还挺大,死的人并不少。

二弟把房契拿去当铺,当来的钱拿去逛窑子。

三弟趁她睡着的时候,用刀子拨开她的房门,然后偷窃她的陪葬品。

小姑嫁出去了,可是赖在家里不走,说这个大宅子她也有份儿。

婆婆偶尔来到她的屋子,她怪她没有拿出陪葬品来拯救她的家庭。死人是不可以说话的,她自然不能说明她的陪葬品的去处。

婆婆就开始开口大骂,骂她不得好死;那她不知廉耻,跟小叔子暗通款曲;骂她背运,她来了,她的儿子就跑了……

“少奶奶,听说少爷要回来了……”

有一个丫鬟在她的窗外说了一句话就跑开了。

丫鬟的话什么意思?这是提醒她终于可以活下去了?

不管怎么说,今天是这个宅子最喜庆的日子。

郭宅几天前获得国外寄回来的书信,就把这个消息说给了街坊四邻,此刻,游廊里挤满了人。有牵藤的,有放蔓的。有的说郭子涛吃了洋墨水,肯定长学问了;有的说,他在外面赚了不少钱,郭宅这下咸鱼翻身了;有的说,他回心转意,少奶奶终于不用守活寡了……下人在石子漫成的甬道上急匆匆地来回,一场酒宴很快就要开始。

突然,婆婆的声音在她的窗外响起。

“云烟,子涛回来了,你赶紧收拾一下。”

婆婆的话什么意思?宣判结果改了,她可以不用死了?肖云烟再次问自己。

她来到案头,提笔写道: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写完,看了几遍,突然揉捏成一团。

外面开始人声鼎沸,她开始不安起来。

被他宣判死亡后,她在这个墓室里度过了五个春秋。如果他要她活着,她要不要活着?

她款步来到梳妆台前面,新婚之夜她从棉被底下收拾起来的花生与枣还在,此刻恐怕里头也是烂透了都。铜镜里她容颜憔悴,她找遍了梳妆台,没有找到头饰,没有找到胭脂。可是,她看到一张红色的口唇纸,于是将她轻轻地含在嘴里。接着,她再次提笔: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夜深了,东厢房的烛光还在跳跃。

这是东厢房几年以来第一次在夜里有了光亮。烛光透过五色纱糊就的小窗,红通通地透着股喜庆儿。

这场面跟五年前有点不同,她没有头盖,她坐在床边静静地等,她从死的状态开始苏醒……过了一会儿,她歪在床上睡着了。

门“吱”地推了进来,有人进来了,他在屋子里逗留了一会儿又出去了。

“妈,我给她留字条了!”

“这个扫把星,你要不是带一个女人回来,我郭家岂不是延续不上香火了?”

“妈,我们到旅馆住下,这些钱打发她走吧——”

“走了好,我好给你们腾出房子来……这个钱,家里还缺用度呢……”

“我在洋行上班,老板是雪莉的爸爸。我们不会再缺用度,他在做大宗的文物生意——”

“亲爱的,我们该回去了!”

雪莉说着跛脚的中文,不满地打断了郭子涛的话,郭子涛很知趣,立马拥着雪莉双双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从郭子涛进来那一刻,肖云烟就醒了过来。

此刻,她端过来一个盆子,那些饱含着她希望的诗句,再也不用为谁保留了,她把它们全部点燃了。

同时燃着的还有那张墨迹未干的的口唇纸,悼词与过去无异。这次它是终审,以书面形式,再次宣判她是被丈夫遗弃的女人。

其实,五年前她就死了。只是,五年后的今天,她不得不再死一次。

火盆里的火烧的正旺,然后窗纱晚霞般的燃烧起来……火苗不断往上窜,整个宅子瞬间被大火包围。

紧接着,院子里传来叫骂声、呼救声……屋顶上不断有横梁瓦片掉落,突然从活死人墓里传来凄厉的笑声,声音从一张带血的嘴唇里传出来,仿佛在声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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