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同时收到两个车祸伤员。一个大妈,一个是年轻小伙子。
情况有点糟糕,两个伤员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处好的,而且都是多处骨折,可见当时车祸之惨烈。
很快,手术安排在医院的两个手术室里进行。
手术室的门口也不闲着,病人的家属来了,接着越来越多,他们在走廊吵吵嚷嚷,闹得不可开交。医院后来不得不动用保安,他们才转为窃窃私语。
十几个小时后,手术室的大门打开,走廊安静了片刻。
两个伤员被推了出来,一个被直接推进太平间,一个出来后推到重症监护室。
“不能便宜这个肇事司机——”
不知谁喊了一句,导火索被点燃了,死者一方的家属主动攻击,推进重症监护室的家属不甘示弱,医院成了古惑仔街头血拼,以及古罗马的角斗场。
主治医生的天职是治病救人,不是调节纠纷。此刻,他在人群中像一个足球,被踢来踢去。
就在战斗即将升级的时候,还好,来调查事故的交警来了。
“这个交通事故我们正在调查。”
“调查什么,开车的,道路都长人体上了!”
“开车的不也伤了吗?事情不是还在调查吗?”
“大家的情绪都需要冷却下来,事故的教训是沉痛的,但是我们还有几个疑点需要调查清楚,双方派代表到我们的交警大队接受调解。”
两支吵架队伍立马开拔。医院的走廊的厮杀声渐渐远去。
主治医生抹了把汗水,然后离开了。他很纳闷,再怎么复杂的手术,他都可以自如应对,可是,跟前发生的一幕,显然比手术要复杂的多。
夜里,在重症监护室的病人醒了,麻药退却后的疼痛,让他忍不住一声一声地轻哼。
护士叫来主治医生,主治医生脸上露出微笑:醒了就好,知道痛楚,说明生命在复苏。
主治医生走出重症监护室,护士跟着出去。
“明天转出一般病房,他很快就会康复。”
“他一直在**,不要紧吧?”
“哼,知道疼,今后就会注意开车了……”
最后一句声音轻的跟蚊子叫,夜里医院非常的静,护士还是听到了。
第二天早晨,阳光穿过树林射进重症监护室,病房的墙壁也生动起来了,屋内的光线很柔和。
主治医生进来了,护士也在准备着转移病房的最后工作。
“先放下你手头的工作,”主治医生突然吩咐道,“这个病人的情况没有好转。”
护士听出主治医生声音的异样,这可是几乎没有过的事情,她停下手中的活儿,目不转睛地盯着主治医生。主治医生盯着仪器,他甚至怀疑是不是仪器失灵了,他这么多年的临床经验,居然也会马失前蹄?
过了一会儿,主治医生叹了一口气,跟护士挥挥手,他们一前一后出去了。
“这个病人的家属来了没有?”
“听说要赔偿很多的钱,就鸟兽散了。”
“那也得通知他们,病人情况有点不好。”
“昨天不是醒了吗?”
“可是,今天他又睡了。我觉得有点蹊跷,但是我说不准。”
“什么?”
“他似乎在寻死——”
“啊——”
护士声音有点失控,主治医生不满地盯了她一眼,因为已经有人在看着他们了。护士意识到这一点,赶紧用手捂住嘴巴,硬生生地收回了尾音。
“你好,打扰一下。”
护士正埋怨自己鲁莽,冷不防地有人把她截住问话,是一个中年人,这时候,主治医生走远了。
“什么事儿?”护士调整好情绪。
“请问,昨晚送进来车祸肇事者的病房在哪里?”
“家属终于来了,”护士松了一口气。
“我不是肇事者的家属。”
护士感到有意外,马上她又警惕起来:“那你来干什么?”
中年人感觉护士有点误会他,于是掏出记者证,说道:“我是晚报的记者,听说昨天市里有个路段出了车祸,造成一死一伤,我是过来采访的。”
“无可奉告!”
“那你告诉我肇事者的病房在哪里吗?”
“重症监护室!”
“来之前我打过电话,不是说要移到普通病房吗?”
“无可奉告!”
“我说你这个护士,怎么这个态度呢?”
记者就是暴跳如雷,那也没办法。病人还在重症监护室,护士也走远了。
医院的工作非常的忙碌,主治医生指到哪儿,护士总是打到哪儿,他们如影随形,把一个个病人从死亡线上扯了下来。而这些从死亡线上下来的人,又很快主动或者被动地重新向死亡发起冲击,这些预言总是在马路上一次又一次地遭到应验。
到了傍晚,主治医生对重症监护室的病人例行检查,护士也跟了进来。
傍晚的重症监护室远没有早晨来的活泼,四面是惨白的墙,还有就是四面环绕的仪器,这一切,包括病床上的病人,似乎都没有了生命的气息。
可是,仪器还在走动,一条一条起伏不定的波浪线,说明这个屋子里,有人还活着。
护士小心地看着主治医生的表情,她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微笑。仪器太冷了,病房太冷了。窗外,却是三伏天。
主治医生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护士跟着出去。
“情况还是没有好转。”
“他不想活吗?”
“他想死。”
“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主治医生看了一眼护士,说:“他的亲人来一个就好了。或许还有作用。”
护士这次没有跟上医生的脚步,她悄悄地重返到重症监护室,她打开窗,任窗外的风吹到重症监护室的每一个角落,月光也洒进来了,护士像一个嫦娥仙子,悄悄地来到病人的床前。
“今天我打过电话了,你老婆说明天就赶过来,今天公司一个重要的事情给耽搁了。电话里,你老婆可着急了,她都要哭出来了。可能觉得电话的那一头,是一个陌生的护士,她才忍住,没有让泪水改变了她的腔调。可是。我对天发誓,她是非常关心你的。她这么一个美丽的女人,如果失去丈夫,那对她将是毁灭性的打击。明天,她说是明天,她要带着鲜花来看你。从电话里头我听出,她是一个多么简朴的女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有为自己买过花。花,是多么奢侈的一个东西,它只送给自己心爱的人,说明,你在她的心目中的位置……”
对于医生来说,可能他们每一天的日子都是一样的,不管一天他们从死亡线上扯下几个活人亦送走几个死人,他们都是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可是,主治医生对前天送到重症监护室的病人多了一个心眼,为什么每个人选择生,他却选择死?
天一亮,主治医生又像往常那样走进重症监护室。
病人还是睡着,护士发现病房的环境却大为不同,她感觉到生命的气息,病房的墙上有树叶在摇晃,她还看到,桌面上多了一个花瓶,花瓶里有一束鲜花,鲜花朝着朝阳怒放。
“医生,肯定是病人的老婆来过!”
护士说完,盯着主治医生。
主治医生点点头,他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情况好一些了,”主治医生凑近病人端详了一会儿,说,“你看,眼角有了泪水,她老婆的话触动了他。”
护士高兴地跳了起来,说道:“他不想死了?”
主治医生走了出去,交代道:“病情还不稳定,多注意观察,避免受到干扰。”
护士在下午换班前,把主治医生的交待继续交待下去。她要回去好好的休息,这样,她才可以精神饱满地迎接明天,当然,明天,或许她就可以看到那个病人在他老婆的搀扶下练习走路,在医院的走廊里,或许,在医院的林荫树下。
“请问几天前车祸的病人在哪一个病房?”
“他在重症监护室。“
“不是说病情好转吗?”
“就是反反复复。”
”情况不好?”中年人急得跳脚,甚至口不择言起来,“他可不能就这么死了,昨晚交警断定,他负全部责任。”
“你小点声,”接班的护士冷冷地说,“你要找他赔钱,那也得他醒过来才行吧?”
中年人听了,踮起脚尖朝重症监护室里张望,看到护士瞪着他看,这才悻悻离开。
护士第二天来到医院,主治医生已经开始准备新的手术了。他们从手术室里大汗淋漓地出来了之后,已经到了中午。护士转身往重症监护室走去,主治医生叫住了她。
“他已经走了,你不用过去了。”
护士呆住了,主治医生走了许久,她还是没有缓过劲儿来。虽然他走了,可是脚步却不知不觉地往重症监护室走去。
“太惨了!”
“可不是嘛,入院好几天了,没有一个亲友来看望他。”
“听说被撞倒身亡的家属正在四处寻找肇事者的家属,对了,都找到医院来了,他们都躲起来了。”
“唉,他们躲什么呢?今天交警大队来人了,说是疑点已经弄清楚了,大妈被人撞了,年轻人开着两轮经过,他停下车子去救助,想不到夜里视线不好,后面一辆车子跟着撞了过去。”
“今天来办理手续的大爷,佝偻着身子,从乡下赶过来,说他的儿子还没有结婚呢!”
……
护士怔在那里,许久她迈不动步伐,直到有人喊“手术了”,她才若有所思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