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离……”舒桐上下打量了一下我,“怎么这么急。”
我也顾不上跟他客气,忙抓住了他的袖子:“你帮我找人!”
说话间电梯已经到了1楼,拉着舒桐出来,我一口气说:“穿黑色西服,身高跟你差不多的男人,有点瘦,你去问前台看到他出宾馆了没有?”
猛然间被我这么拽着,舒桐也没有疑虑,连连点头:“好的。”
我们在电梯口这边的动静传到了一旁的休息区去,在沙发上坐着的一个女子有些惊讶的转过身来:“小桐?你怎么又回来了?”
循声望过去,我绷紧的神经一下放松下来,坐在那个女子对面沙发上的,正是刚才从房间里出来的程寒暮。
吁了口气,三步两步走过去,我拉住他的手嗔怪着抱怨:“你能不能别吓人?出去前也不说清楚。”
看着我微勾了唇角,他拉我在他身边坐下,指着我的脚说:“下次把鞋穿好再出来。”
我低头一看,刚才跑得太急,一只脚上穿着的拖鞋早不知道扔那里去了,只剩下袜子还在脚上。
我没好气横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你把我吓得?”
我跟程寒暮正说着,对面那个女子突然毫无征兆的转身,一言不发离开走向电梯。
在她身后的舒桐留也不是走也不是,颇为尴尬地站在原地。
对那个女子消失的身影不以为意,我站起来对程寒暮介绍说:“这是我朋友,舒桐。”
又对舒桐笑笑:“这就是那天我跟你提起过的人,叫程寒暮。”
舒桐脸色有些不好,一笑:“我们刚才已经见过了。”他停了下,又笑,“你对我说那个人是你的梦想,我想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他衷心地:“黍离,我希望你能幸福。”
我向他笑笑:“谢谢你,舒桐,我会努力。”
舒桐又笑了笑,向程寒暮说:“再见,程先生。”而后也转身离开。
只剩下我和程寒暮两个人留在这里,我低头向他笑了笑:“你想让我光脚在这里站多久啊?我们快回房间吧。”
他也冲我笑,伸出手说:“黍离,拉我起来。”
握住他有些冰凉的手,帮他站起来,他刚才拉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的手太凉,现在看他脸色也不好,嘴唇已经透出苍白。
我忙说:“你身体怎么样?不要紧吧?”
他摇摇头:“没事。”也不松开手,就这么牵着我的手慢慢往房间走。
一路紧握着手走回房间,程寒暮在沙发上坐下。
我给他倒了一杯温水端过去,他抬头向我微微笑了笑,接过杯子捧在手里,招手示意我也坐下。
我坐到他身边,用手环住他的腰,他抬手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是斟酌再三,终于开口:“黍离,我今天见的人,是你的妈妈。你可能还记得,你十八岁那年她在医院里见过你。”
“哦,”我点头,“我当然记得,她不好意思跟我说话,拉着正输液的你满医院跑。”
他笑笑,又说:“黍离,她想跟你见面,单独谈谈。”见我不说话,又补上一句,“她毕竟是你妈妈,我想你还是见一见她比较好。”
他既然都这么说了,我只好点头:“那就见一面好了。”
轻搂着着我的肩膀拍了拍,他轻咳嗽了两声。
这两天温度又有些下降,这样的气候他的哮喘容易复发,我不敢怠慢,忙从他怀里站起来,把房间温度调高一些,劝他多喝点热水。
不知是我太大意没有更重视这两声咳嗽,还是近段时间以来的奔波劳碌终于压断了最后一根稻草,这天下午开始程寒暮的情况就开始变糟。
先是不断咳嗽,呼吸不畅,后来体温就高了起来,他又不肯去医院,只是吃了药在宾馆里休息。这么拖到晚上,还是不见好转,吃了一点东西,全都搜肠刮肚地吐了,从洗手间出来已经没了力气,勉强被我扶着回到床上。咳嗽也越来越厉害,我不敢让他躺下,把被子叠了给他塞在背后,他靠着咳了一阵,居然就咳出了一口鲜红的血,吐在我给他擦汗的纸巾上,吓得我当时就彻底慌了神,再也不顾他的反对,马上拨了急救电话。
救护车把已经烧得有些迷糊的他送到医院之后,我才知道这次我真拨对了电话,他是下呼吸道感染和胃出血,如果再不送医院抢救就危险了。
这次他在重症监护室里足足住了两天才转出来,我也几乎两天没睡在医院里陪着。
等他转到了普通病房,我带了一袋苹果进去,边洗了一个在他床边坐着削,边不忘臭他:“那是谁说的他不来医院的?现在怎么样?没个十天半月出不去吧?”
他仍然没什么力气说话,蹙了眉懒得理我,隔了一会儿,看看我手上削的苹果,眉头拧得更紧,声音低微:“……我还不能吃苹果。”
我晃晃水果刀,切了一大片果肉塞进自己嘴里:“虽说是削给你的?这是我吃的!”
淡看我一眼,他转过眼去,可能是依旧气愤未平,竟轻哼了一声。
我不禁失笑,真没想到程寒暮病中别扭起来是这样,现在躺在病床上斤斤计较的样子,哪里还有平时的冷静自持,简直有些小孩子气。
哈哈一笑,我又咬了一大口苹果,嘴上沾满果汁,凑过去在他无色的唇上舔了一圈:“好了,好了,给你尝点味道,别气了……”
正巧被推门进来检查的值班医生看到,皱了眉训我俩:“闹什么闹,人才刚从ICU出来,不想再进去收敛点啊。”
我忙低头吐舌头,这半年来不但成了医院的常客,而且成了医生训斥的经常对象。
程寒暮住院几天后,舒桐来医院见了我。
我正从病房里出来,门外一个护士就叫住我说有人来找我,在1楼,我下楼去就看到舒桐一手插在口袋中,正站在大楼门口等我。
见我走过去,他抬头笑了一笑:“黍离。”
几天不见,他脸上竟有丝隐藏不了的疲倦,对我笑着:“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我点头:“好。”
他笑笑,转身先走。
两个人穿过医院,一直到门外的茶室里坐下,他才开口:“黍离,我想你也知道了,我的继母她,就是你的亲生母亲。”
他看着我笑了笑:“我很早之前就知道我继母还有一个女儿,只是已经失踪多年了。”
又笑笑,他说:“和我父亲结婚的这些年来,继母她一直都没有放弃过寻找这个孩子,五年前继母好像终于有了这个孩子的线索,我还记得那时候她扑在我父亲怀里,喜极而泣的样子。那时候我父亲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我继母就独自出去找那个孩子,可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继母回来时,却并没有把那个孩子带回来。那时继母很伤心,在我父亲面前哭了好几场。”
“黍离,”他停顿了片刻,“也许她曾经做过什么伤害了你的事情,但是她毕竟是你的妈妈,你可以试着原谅她吗?”
我猛然抬头,盯着他的眼睛:“曾经伤害过我的事情?”
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当年你被绑架的事情,我听继母说起过……绑架你的那个人,是还没发达前的郑恒豪,他一口要1000万的赎金,我继母没有给他,然后你就失踪了。”
“被卖到南方一个人贩子手里了。”我接着他的话说,“那帮人准备把我□□成雏妓,不过我跑出来了,遇到程寒暮,被他带回家收养。”
“说实在的,我对十岁前的事情都不怎么记得了,程寒暮带我检查过,医生说我的头部受过撞击,再加上环境刺激,造成了失忆。”
看着他,我说,“舒桐,我刚被程寒暮带回家的那段时间,差不多就是一个傻子,不会说话,除了哭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的反应,是程寒暮每天晚上抱着我睡觉,教我说话、认字、看书,如果不是他,那么说不定我今天还是个傻子。所以,不管你的继母是不是我的母亲,我可以见她,跟她好好谈一谈,但是我真的已经不能再对她的感情做出任何回应了,她没有存在于我的任何回忆里,她对于我现在的生命没有任何意义。”
一口气说完,我看着舒桐:“希望你能理解。”
有些发愣地看着我,他笑了一笑:“我想我大概已经明白了。”
言尽于此,双方似乎都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喝完了杯中的咖啡我们就起身,舒桐在道完别之后却又突然开口:“黍离,在你的生命里,现在程先生是不是重要过任何人?”
“他一直比任何人都重要。”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抬头看他,“舒桐,我喜欢你,我相信如果我们相处下去,假以时日我一定会爱上你。可是程寒暮不同,即使有一天我会跟别人结婚、生子、终老,他依然是最重要的那个。他是唯一的那个人。”
安静看着我,琉璃色的眼中仿佛有无数流光一一闪过,最终舒桐扬唇笑了,倾身过来,很轻的一个吻落在我的额角:“再见。”他的声音里带些疲倦,却终究释然。
告别了舒桐回到病房,程寒暮正半躺在床上翻看一份报纸,看我进去就淡看过来一眼:“干什么去了?”
闭口不谈曾经见过舒桐的事情,我笑着走过去,坐在床边,顺势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我好像终于想起来了,原来郑恒豪就是当年绑架我的那个人啊,怪不得你一副拼命架势跟他作对。”
身体微震了一下,他几乎立刻放下报纸,回身抱住我的肩膀:“黍离……你想起来了?你还想起来什么了?”
我眨眨眼:“就是想起来郑恒豪这张脸就是当年绑架我的人,其他就没了。”
他松了口气,抱着我的肩膀还不肯松开:“黍离,如果你还想起了别的,觉得害怕,要赶快告诉我。”
他是想起当年我刚到他家里,不管是谁一叫我回忆以前的事,我马上就会尖叫着哭泣吧。还把我当个小孩子啊。
我笑笑,趁机在他唇角偷吻一下:“成,成,到时候我还要躲到你被窝里去哭啊,你别把我拒之门外就行。”
他觉察出我在开玩笑,一脸无奈地看我一眼。
等程寒暮身体好了一些,被批准出院,我跟他去见了舒桐的继母,也是我血缘意义上的母亲,舒氏的继承人舒忆茹。
地点是舒家在S市的别墅里,房子坐落在大片林木中,远远在苍翠中看到一角欧式的红色建筑。
进门有佣人把程寒暮领到会客的大厅里坐下,然后带着我到二楼的客厅。
沙发对面的女子自我一进门起就一直殷殷地看着我,在我坐下之后忙把桌上的茶杯往我这边推了推:“悦悦,这是你最喜欢喝的奶茶,小时候你最爱吃甜了。”
淡瞥了眼细瓷杯中的奶茶,我开口:“我最喜欢的?你曾经跟我一起生活过么?你怎么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
一时语塞,舒忆茹愣愣看着我:“悦悦,你……”
“苏太太,你根本没有跟我一起生活过。”我抬头看她,“我自己就是个私人侦探,我如果想调查清楚一个人的身世,并不是多麻烦的事情。我是你在大学时期和初恋情人意外生下的孩子,生了我之后,你害怕你父亲知道后震怒,也为了能完成学业,把我送到孤儿院里寄养。后来你跟初恋情人分手,读完了学位,才想起你还有这么个女儿,会偶尔跑到孤儿院里探望一下,平均一年一次的频率。你根本没有和我一起生活过,你谈何了解我?”
“对不起,悦悦……”嘴唇不住颤抖,舒忆茹伸手掩住脸,许久不能平静,“我不是故意……我爸爸不喜欢子欣,如果他知道我跟子欣已经有了孩子,他一定会把我赶出家门……我不能……”
“不能丧失继承权是吗?”我笑了一下。
放下手,她急切地看向我:“不是,悦悦……我跟子欣都太年轻,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我被赶出家门,我们也会没有能力抚养你的……”
“所以把我送走是最好的选择,”我笑,“可惜当年你没有想到后来你居然再也不能生育。”
看着我,那双仍旧雍容美丽的眼睛中慢慢浮上一层哀愁地悲凉:“悦悦,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我没能照顾好你,现在让我补偿你好不好?悦悦,我会尽我的能力补偿你的。”
我摇头,笑:“不好意思,我需要的我自己都能争取,我对我的现状很满意。”
“悦悦,”语气有些急了,舒忆茹直起了身子说,“你真的觉得你现在的生活就很好了?别的不说,那个程寒暮,他在猥亵你啊!你还那么小一个女孩子,他对你搂搂抱抱,你怎么能跟他这样的人混在一起?你读大学那年我就已经警告过他了,怎么你现在又跑回去跟他厮混……”
“你说的‘警告他’,”我打断她的话,淡问,“是什么意思。”
她听了马上说:“我有证据!我找人拍到了他跟你在一起时的照片……成什么样子!哪里像监护人跟孩子!简直就是……我跟他说要是他不把你还给我,我就让这些照片见报!”
怪不得那年程寒暮突然开始躲着我,我只是以为他一时接受不了我的表白,没想到还有这些事情。
见报?真是可笑,这种照片见报,再配上养父养女不伦之恋的标题发出来,受伤害最大的不是程寒暮,而是我。
一个大一的新生,就背着这种丑闻进入校园,不用细想,就知道我将会面临怎样不堪的大学生活。
舒忆茹还有些愤怒,吸了口气之后接着说:“他这个人到那时还在嘴硬,态度蛮横得很,说他不会再接触你,让我也不能在你大学期间打扰你,一切凭你自己的决定。”说完犹自不解恨一样,又添了一句,“还联合他几个朋友一起挤兑舒氏,小题大做!”
我哑然,我真没想到有人竟然会为了一点私事就去打商战,这种事情别说程寒暮去做,随便换个人都会觉得太过儿戏,怪不得舒忆茹对当年的事那么耿耿于怀,几乎恼羞成怒了。
忽然觉得跟她已经没什么好说,我冷笑了一声:“请你尊重一下人。在我十八岁之前,程寒暮是我的合法监护人,现在,程寒暮是我的恋人。把我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的人是他,养我成人的人是他。别说他没猥亵过我,只有我去猥亵他!我们乐意恋爱就恋爱,乐意结婚就结婚,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少自作多情来管东管西!”
她张口结舌愣在那里。
我气焰正盛,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叫李黍离,别老叫我悦悦,甜腻腻的恶心死了。”
站起身,我对着对面沙发上的她说:“你该好好对待舒桐。在你见我之前,舒桐已经找到我跟我谈过,希望我可以原谅你。”
对面这个妆容无懈可击的女人合上了嘴,沉默看着我。
我笑了笑:“舒桐是真的把你当成是他的母亲,为了你的事忧心忡忡。你呢?你是不是把他这种孝敬当成理所当然?就像你把我原谅你当年的所作所为立刻再投入你的怀抱也当成理所当然?”
说完,我转身,走出这间穹顶高挑的屋子,走下楼梯,走向门外。
洒满阳光的外厅中,程寒暮正坐在扶椅上等我,看到我出来,他站起来,看住我。
他深瞳中的目光很淡,却穿过隔在我们之间的阳光,定定落在我身上。
他的眼中并没有搜寻和探究,也没有对我即将做出的选择的怀疑。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我,目光淡漠,却又清晰坚定。
就像是很久以前的那一年。
中国南方沿海的那个港口,十岁的我满脸泥灰地蹲在码头的一对垃圾之中。身后是渐渐逼近的喝骂和凶恶的狗吠,咸湿的海风吹在身上,逐渐吹成黏稠又沉重的汗滴。我蹲在那里,瑟瑟发抖,跟一条野狗也没有什么差别。
几个人从我面前路过,眼睛只看过来一瞬,随即就嫌恶掉开。
有个人走了过来,他很年轻,脸色略显苍白,眼睛却深远明亮,他没有把眼睛转开,他的目光留在我的脸上,不带一丝躲闪的,坚定又清明。
于是,从那一刻起,我决定忘记作为舒悦欣的一切,因为我相信,眼前的这个人,他一定能够带我离开。
然后,他会重新联系起我的一生。
从那些无法回首的过去,从现在,一直到遥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