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桐是发烧了,前几天淋了雨感冒,这几天也没好好休息,于是高烧39度5,还加上过度疲劳,被那个一脸担忧的小护士扶到急诊室里没多久,就被医生要求住院治疗。
这下好了,住院两个了,集体从宾馆挪到医院病房里来住,挺不错。
舒桐被安顿在病房里输液,我也不管他还固执地留在我身上的目光,说了句“我去看别人”,就推门出去。
走来上一层楼,就是程寒暮的病房。刚才跟舒桐不过耽误了1个多小时,我推开病房的门进去的时候,小张正坐在一旁的沙发里打盹,程寒暮却已经醒了,眼睛看向门口。见我进去,他垂下的眼睫动了动,目光抬起。
我也不说话,越过小张在另一张沙发里坐下。
程寒暮已经摘了氧气罩,脸色却依旧苍白,靠在升高的病床上,呼吸也还有些急促。
我没抬头,随手拿起一旁桌上小张买回来的报纸翻看。
房间里很静,除了报纸翻动的声音就是小张微微的鼾声和仪器的滴滴声。
我把报纸顺着从一版往后翻,要闻版照例是一片太平盛世歌舞升平,社会版又是某家丢了一只宠物猫三个月后居然在猪圈里找到,某卖板栗的大叔竟然长了一张酷似刘青云的脸,娱乐版又在怀疑某当□□手是不是同志,还附了一张连脸都看不到的疑似亲密照……世界从来都是这么喜感。
正看报纸看得津津有味,旁边传来程寒暮的声音:“黍离,”轻咳了一声,他的话声很低,还夹着些微的喘息,“这些年……你过的好么?”
“还行吧,不错。”翻着报纸,我随口答了一句。
他又低低咳嗽了几声,过了一会儿,没再说话。
没有电视机和网络的时间颇为无聊,我把一份报纸从一版翻到最后一版,连D版的大幅广告都没有放过。再抬起头时,程寒暮已经又合上眼睛睡着,眉头微蹙,眼下有团并不明显的青影。
真是不公平,5年都过去了,有时候我照镜子,都会怀疑眼前这个神色麻木满脸沧桑的女人是不是我自己,程寒暮却还是当年的样子,除了更清瘦一些之外,没有一点改变。现在拉着他出去跟别人说我俩相差11岁,恐怕都没人相信。
突然就想到《神雕侠侣》,小龙女落到悬崖下16年后跟杨过相逢,杨过已经头发花白风霜满面,小龙女还是妙龄少女一样……小时候看到这里还觉得蛮好,杨过老了小龙女没老,站在一起挺般配,别人也不会看出来他们原来是师徒之恋。
可惜啊,杨过是男人不怕老,我是女人老了比什么都可怕,若干年后我要是真看起来都像程寒暮的姐姐了,不用别人说,我也会羞愤到去自杀……
轻声站起来,看看床头那个输液瓶子,刚才瞄了一眼估算的果然没错,现在这一瓶快输完了。
走出去轻轻关上门,到走廊尽头找到护士告诉她6室该换点滴,再走到无人的楼梯里,从口袋里摸出火车上剩下的那半包烟,无视墙上硕大的禁烟标志,点上一支,吸一口。
大家都是懒的,有了电梯之后就很少有人再走楼梯,静静抽完一支烟的时间里,身旁空空荡荡,无人路过。窗外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门诊大楼,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医院的围墙边种着一排高大的杨树,风吹过,一片片泛黄的叶子纷扬落下,远远看着,仿佛能听到簌簌声响。
指尖的香烟染尽,我在窗台上把烟头摁灭,而后把手揣到口袋里,走下病房楼,穿过医院的广场,一直走出医院。
位置很巧的,这家市医院隔壁就是我住的那家宾馆,于是连车都不用打,不到5分钟就走回房间。
几天没回来,房卡的磁性早消了,到总台解释一下,重新补了磁,这才打开了房间的门。
那天早上出门前丢在桌上的东西都还凌乱的散着,我顺手放在床上的那两件衣服却被整整齐齐叠好了,放在新换过的床单上。
收拾东西,把洗手间的洗漱用具收在化妆袋里,衣服装起来,零零碎碎的东西一件件整理,收进包里,最后把电脑的电源鼠标一套东西整好收进包,拉上拉链。
检查了一遍所有的抽屉里都没有遗忘的东西后,就提着装了一堆东西的大包离开房间,再到总台退了房。
刚出大厅就运气很好的打到一辆车,路过医院的时候我请司机停下,把用信封装好的一堆资料,包括那本80年代的红皮日记本和其他一些文件,交给医院传达室,请他们转给病房楼407房间的舒桐。
留好了文件,就直接让出租车开到长途客车站,发往省会城市的车30分钟一班,这个时候乘车的人并不多,我运气十分好的买到15分钟后的那趟车,座位还很不错。
只在候车室里等了不到10分钟,要发车的大巴就停到了指定位置,上车放好行李,调低椅背合上眼闭目养神,没过多久,汽车就“突突”开动。
此后一切都很顺利,在省会城市逗留了几个小时,乘上当晚一趟夜车,第二天早上不到七点钟就回到枫城,我生活了5年的城市。
回到家里,爽快的冲了个热水澡。
草草擦完头发从浴室出来,就听到放在桌上的手机铃声大震,我拿起来看了,童律师的号码,之前已经打了3个过来了。
按下通话键,还没来得及把话筒放到耳朵上,里面的吼声就已经传出:“李黍离!告诉你要陪着寒暮!你跑什么……”
连忙又把话筒拿得离耳朵远些,等童律师的咆哮声小了些,我才凑过去:“骂完了?”
“李黍离,你能不能有点良心?”童律师说话都气结,“你,你……”
“让我陪着程寒暮是你拜托的,我可不记得我答应过。”笑着说完,我照例摁断,接着关机。
这电话接着可真烦,告他骚扰的话,我肯定告不过他一个声名在外的大律师……惹不起我躲得起,再打我可以考虑换个号了。
扔了电话,随便等头发干一些,我倒头躺在自己那张一米八的大床上,很快睡着。
D城,多年前死去的女人,留在闭塞乡村里的死者家属,舒桐,甚至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程寒暮……
这几天内发生的一切,在这一场无梦的好觉中,离我远去。
回来之后很是懒懒散散地过了几天,每天睡到12点过后,爬起床后脸都不洗端坐在电视机前等外卖,早饭连午饭一起解决,吃饱后就抱着电脑狂下动漫看。
用常文心小姐的话说就是,你宅可以,你可不可以宅出点品味来?
我看少年热血动漫就是没品味了么?切……
这么晃荡了几天之后才渐渐出巢活动,跟常文心一起逛街。
坐在二楼靠窗的座位上,常文心大小姐手里的竹筷几乎要戳到我脸上,气势汹汹,“敢整整两周都没联系我!两周!说,死哪里去了?”
我们是在母校附近的一家云南菜馆里,价格公道,人也不杂,除了学校的教职工和学生之外,其他的客人不多。
“女皇陛下万岁,小的冤枉啊……”我连忙举手讨饶,“莫非陛下忘了?小的是奉陛下谕旨到外省公干……”
两行柳眉倒竖,常文心斜睨着我:“叫你公干,不是叫你跑得连根毛都找不到!还敢顶嘴?拖下去板子给我着实了打!”
“微臣素有寒疾,陛下这顿板子可不可以就不要打了啊……”我捧脸努力扮柔弱。
常文心一个白眼:“得了吧你,壮得跟头牛似的就别在这儿装弱受!”
“谢谢,人家是壮士受。”我很谦虚地道谢。
常文心一脸被雷的表情……
正好一人一份的天麻汽锅鸡也端上来了,女皇陛下暂时没空搭理我,我把冒着腾腾热气的小砂锅端到自己面前,随口问:“对了,这次你让我接的这个委托,你认识那个委托人么?”
常文心摇摇头:“不认识啊,这是我家老爷子开口让我托给你的,可能是他的什么朋友吧。”说着问我,“我说,你把东西给人找回来了吧?”
我摇摇头,语气轻松:“没有。”
常文心一笑,揶揄:“哎呀,没想到‘失物狩猎者’也有失手的时候?”
这名字在网上听着就够怂了,因为瞧着有趣我才没站出来反对,现在让她在现实中说出来了,我鸡皮疙瘩立刻起了半身,满头黑线:“大小姐,要留口德啊……”
常文心那丫头更加得意,仰头哈哈笑了起来。
大碗大盘的过桥米线端上来,我翻了个白眼不理她,径自吃米线。
跟常文心吃完了饭,两个又跑到学校附近的旧书店里去淘书,许久不去运气不错,两个人都扒到了几本心水的书,结账的时候,常文心抱着手里的《悲剧心理学》,及其鄙视地看我手里的《交错时光的爱恋》。
我安之若素,笑眯眯地:“江苏文艺95年版的哦……买不到了哦……”
常文心更加鄙视:“这本书我初一就买了好不好……”
“哎,我那没有自由的中学生活啊……”我哀叹,“连躲在被窝里看言情小说的回忆都没有留下……”
于是常文心继续鄙视我……
提着书又逛了左近的几个饰品小店,接着晚餐在KFC解决,常大小姐一边一脸鄙视地痛斥“万恶的垃圾食品”,一边吞掉了整个烤鸡腿堡,捎带一大份鸡米花和一大杯可乐。
吃饱喝足后各自打道回府,打着嗝直奔我的那个小蜗居。我租住的这栋老楼是学校的旧教职工宿舍楼,离学校只有两站路,两年前还没毕业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住了,旧是旧了点,住着却舒服,窗外就是茂密的榕树和木兰,晚上也静。
刚到楼下,却还没走进,就看到楼下停着一辆车,车旁静静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头发梳理整齐,浅灰的西装下是黑色的衬衫,这样穿着正式的舒桐有了些陌生的沉静。
把车停在楼道口旁的车位上,舒桐也没有抽烟,只是把手插在口袋里静静站着,似乎在出神。
我这才想起,刚认识时,舒桐好像提过他工作的公司也在枫城,只是当时我没想过回来后还要联系,就没有在意。
“黍离,”发现我已经走过来,他连忙站直快步走过来,到我面前后又有点犹豫地停下,“黍离,你还好吧?”
“不错。”还是没打算搭理他,我继续往前走。
“苏翔英是我在未成年时用过的名字,我现在的名字就是舒桐……”有些急切地解释,舒桐站在我面前,“黍离,我没想过要在身份上隐瞒你什么,在火车上遇到也是意外。我承认互相介绍过之后我就知道你就是这次我委托的对象了,但是我却没有点破。”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我只是想用更单纯的身份跟你相处,而不是你的一个委托人。”
我笑了笑,抬起头看他:“不好意思,我现在只把你当成我的一个委托人,而且还是我不喜欢接触的那种。所以现在能麻烦你让一下路?”
嘴唇微张了下,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舒桐错开身体让我过去。
套出钥匙开单元门上楼,走出几个台阶了,余光里看到舒桐似乎还在那里站着,把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咳嗽了几声。
他的感冒这几天应该还没完全好。刚才跟我说话的时候,脸色也不大好。
我的蜗居在3楼,到家里之后把东西放下,又换了衣服,接着把放在冰箱里的木瓜拿出来半只,顺手打开电视。
按着遥控把所有的台换了一遍,又舀了几口木瓜吃,还是觉得不对,就走到凉台上看。
楼下的绿荫带前,果然还停着那辆银灰的别克,舒桐站在车旁,完全没有上车的意思,隔了片刻,又把头低下咳嗽。
说起来,舒桐之所以会发烧,完全是因为跟我失去联系的那天冒着大雨找了好多地方,淋了雨引起重感冒。
咬住勺子看了一会儿,我终于还是叹口气,摸出手机翻到舒桐的号码,摁了一行短信发过去:你上来吧,301。
楼下舒桐拿出手机看了短信,先是抬头搜索了一阵,然后目光落在我所在的窗口前,扬唇一笑。
摸摸鼻子缩回屋里,等不到一分钟,门外果然就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我过去打开。
舒桐带着笑:“黍离。”
敞开门,我侧身,指指地上一双客用的拖鞋:“舒先生请进,麻烦换个鞋。”
“谢谢。”笑着道谢,在门口换了鞋,又走到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下,舒桐一路要笑不笑地看我。
转身去厨房倒了杯水递给他,他接过来,也不喝,握在手里,还是含笑看着我。
我终于给他看得叹了口气:“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笑着回答,他捧着透明的玻璃杯,交握在手心里,“医生要求我住满3天院,后来有事,又在D城耽误了一天。”
我“哦”了一声,随手抓过沙发上的大脚丫靠枕抱在怀里。
“你这里的地址,我是跟常教授问出来的,常教授是我父亲多年的好友,我知道你的侦探社,也是从常教授那里。”解释着,舒桐看着我的眼睛,“你应该也调查出来了,我就是当年凶杀案被遗留下来的孤儿,我的原名叫张翔英,后来我被父亲领养,为了办户口和读书方便,就改了名字叫苏翔英。之后父亲和我的继母结婚,由于我是父亲和继母唯一的孩子,继母家族的方面有要求,我就又改了名字叫舒桐。一直用电邮和你联系的是我的秘书……”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笑,“不是我现在这份工作的秘书,是家里的公司配给我的。”
我突然明白过来:“你继母的家族是舒氏?”
他笑了笑:“是的,我继母是舒氏的继承人。”说着又笑,“不过我生性懒散,这些年其实都没在企业里工作,一直在外面游荡。”
虽然知道舒桐姓舒,我却从来没把他往舒氏企业上联系过……毕竟这种背景的家族跟普通人的生活还是有段距离。现在听他说了,回忆一下,舒氏企业现在的继承人的确是舒老爷子唯一的女儿,只不过这位女继承人原本就很低调,自从舒老爷子去世后就更少在公众场合出现,外界很少能了解到她的私生活。
我吹出一声口哨:“没想到我居然勾搭了一个豪门三世祖……”
一听这话就失笑了,舒桐大约是觉得很有趣:“没有股份和信托基金,从来都是自己赚钱养活自己的三世祖?”
我瞪他一眼:“怕什么,你不是独子?早晚也得是你的,我是放长线钓大鱼。”
说完自己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舒桐也笑出来,把手中的水杯放在茶几上,顿了一下,倾身过来轻轻握住我的手。
他掌心里有茶水的余温,包住手后,有暖热的温度。
“黍离,我真的喜欢你,我们试着开始吧。”字字句句都清晰,因为身体前倾,微仰头看着我,他浅褐的眼睛中映着窗外的阳光,明亮得胜过星辰。
如同那晚在灯火绚烂的重重楼阁之下,他侧头看我,眼中流转的光华瞬间黯淡了所有。那之后他低头吻我,一切都顺其自然,就那样发生。
一片沉寂中,我笑了,迎上他的目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