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地府的头几日,顾岩心头茫然不知所措,但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曾几次试着想回阳间,谁知连酆都城都出不去,现如今,顾岩的处境,是既回不了阳间,又投不了轮回。
对于顾岩的这些事,崔震山自然是知道的,不过他公务繁忙,并没有理会他,果不其然,没几日,顾岩便消停下来了。
接着,顾岩每日便被崔震山逼着看了无数卷宗,这些卷宗都是各朝各代在押的鬼犯,那些鬼犯的罪状也各个不同,有不孝顺父母的,有与人口角的,有不敬神佛的,有淫邪好色的……至于刑期也有长有短,目前顾岩看到最长的是前朝一位将军,他一生犯杀戮无数,已被监押地狱三千余年,顾岩粗略算了一下,这将军要想重新投胎,少说也得几百年之后,地府内的判官两百年一轮次,到那时,估计他本人早就不在地府任职了。
如此看了几日卷宗,顾岩总算对这阴间的秩序有了几分了解,现如今总管阴间的冥君是秦广王,也便是顾岩那日在阎罗殿看到的美男子,地府又分四司,掌管‘生死司’的是判官崔震山,另有‘善恶司’;‘阴阳司’;‘是非司’;那‘善恶司’由黑白无常二鬼掌管,顾岩第一日来时,便是被他们两位无常引下来的,‘阴阳司’由日夜游神掌管,‘是非司’由西门公西门豹掌管,这二司的鬼神顾岩暂时还不曾与其见过面。
不过,要说冥君手下第一得力之人,经过顾岩这两日的留意,他暗暗推测,莫过于每日跟他朝夕相处的崔震山了,顾岩已见识了他在处理公务上的兢业,但凡他坐在案桌前,翻阅卷宗与书写之快,神情之专注,都叫顾岩心里万分佩服。
这日,顾岩又是刚进入司里的大厅,便看到案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至于崔震山,早已被埋在卷宗里,只隐隐露出了一个头顶。
顾岩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崔判官如此敬业,倒显得他敷衍赛责,他给崔震山倒了一盏茶,说道:“崔大人,你歇会儿吧。”
崔震山抬头,他望了顾岩半晌,忽然开口问道:“你来地府几日了?”
顾岩楞了一下,最后想了一下,回道:“有七日了。”
崔震山听了这话,放下手里的毛笔,最后说道:“今日你能回家了。”
顾岩吃惊的望着崔震山,最后不敢置信的问道:“你……你说我可以还阳了?”
崔震山瞥了他一眼,缓声说道:“你想多了,只是头七这日,魂魄归家罢了。”
顾岩越发怒了,他瞪着崔震山说道:“你们当日不是信誓旦旦的说阴间有来无去的么?”
“要想还阳为人是没有回路的,但若是鬼魂,自然还是有路,否则怎会有鬼节一说?”
顾岩被崔震山说得哑口无言,头两日到阴间时,他心里思念爹娘,只是到了后来,每日被这崔判官逼着查看卷宗,一旦忙起来,把先前那些思念之情都丢到脑后去了,此时听说能回家,却只是以鬼魂之形,心里顿时生出无限伤感。
崔震山见顾岩沉默下来,他说道:“既已来到地府,无须再作他想,安心做好你实习判官一职就是。”
顾岩抬头看了崔震山一眼,虽说这人总是冷冰冰的,但他才刚是在宽慰自己么?这么一想,顾岩心里叹了一口气,崔大人说得没错,他都成了一个死人了,那就既来之则安之罢。
“崔大人,不知我该如何返回阳间?”他还是新鬼一个,阴间还有许多事不清楚呢。
崔震山略一想,他对顾岩说道:“我与你同去一趟罢。”
顾岩脸上微红,他就说嘛,崔判官果然是面冷心热之人,只是想到要他百忙之中,还特意陪他回家,顾岩便难为情的说道:“司里还有堆积的公务,崔大人你走得开?”
“无妨。”崔震山看了顾岩一眼,他说道:“今日青州宋县有丰收祭祀,我需往城隍庙暗访,送你回去不过是顺道而已。”
顾岩有些尴尬,原来竟是他自作多情了。
因今日是顾岩头七返阳的日子,崔震山放下公务,带顾岩出了‘生死司’,谁知没走多远,碰到黑白无常,那白无常见了他们,笑着对顾岩说道:“今日是你头七,我正打算送你归家,不想崔大人竟陪着你一起。”
顾岩看了一眼这二人,黑无常仍旧是面无表情,像个木头人一般,而白无常则脸上笑吟吟的,看起来亲切和蔼,他对白无常说道:“劳烦你了。”
白无常对顾岩说道:“不须多礼,再怎么说,还是我跟老黑把你捡回来的呢。”
顾岩眉角不着痕迹的抽搐了两下,对于自己莫名奇妙就下了阴间的事,只怕是他最不愿提起的,反倒这白无常,却总是一副‘我们有缘’的神情,倒叫他哭笑不得。
白无常与顾岩说了几句闲话,一旁的黑无常说话了,他对白无常催促道:“莫再耽误了,城东韩家老爷的大限已到,该去收他的鬼魂了。”
顾岩这才知道黑白无常也是有公务在身,正好四鬼同路,于是便一路同行,他们到了一个渡口,只见那里停了一条黑色的尖头船,船头上立着一个五短身材的老翁,那老翁手里拿着桨,见了他们,面上木讷讷的,也不曾开口说话,只待顾岩他们上了船,木桨一点,船便离了岸。
船在河里行了小半日,最后又停在一个渡口处,他们一行下了船,又上了九层台阶,顾岩便觉得前方一片亮光,耳旁似乎响起了锣鼓之声。
只待从一块石门绕过去,眼前情形大变,只见一间宽阔庙堂内,堂上立着一尊穿着官袍的铜像,那尊铜像雕刻的栩栩如生,一□□眉入鬓,两眼炯炯有神,脸上从容自若,神情间却又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这地方顾岩再熟悉不过了,正是他们青州宋县的城隍,而那被贡在案桌上的铜像则是宋县二百年前的一个县官,县志上说他为官清廉爱民如子,发生战乱时,他带全县子民抵抗外敌,坚守三月后,终因城破被俘,那县官自绝身亡,后世皇帝敬重他忠心护国,追封为护国公,又在宋县建了城隍庙,立了一尊铜像,每逢节日祭祀之时,全县百姓都往城隍庙中祈求护国公庇佑。
这城隍庙顾岩自然是来过不少次,只是此时看了那尊铜像,又看了两眼身旁的崔震山,顾岩不免心内生疑,细细一看,这铜像和崔震山,似乎还有几分神似。
白无常见顾岩一直盯着崔震山,惊讶的说道:“顾岩,你不会不知道这个城隍庙贡奉的是崔判官吧?”
顾岩震惊的瞪大眼,两百年过去了,当年的县官,本名已很少再被人提起,平日他们只称呼他为护国公,顾岩细细回想,似乎确实隐约记得,县志上说这护国公本姓是崔氏,而他与崔震山相处这么几日,竟然一点也没有发现,他就是他生前时时来祭拜的护国公。
白无常见顾岩果然一副不知情的样子,脸上带了些鄙视,他说道:“亏你还是宋县本地人呢,竟然连县里城隍的来历都不知道。”
顾岩脸上顿时涨得通红,反倒是崔震山,淡淡的说道:“两百年前的事了,还提起作甚?”
这顾岩悄悄看了一眼崔震山,嘴唇动了几下,最终没有说话。
崔震山和顾岩以及黑白无常站在庙堂之中,过了半日,外头的锣鼓声渐停,不一时,从外面进来许多端着贡品的人,他们进来后,先奉上贡品,再一齐跪在堂下,而顾岩他们已站了大半日,屋里祭拜的人却完全没有看见他们。
不一时,又有庙祝点了一柱香,对着铜像拜了几下,再将线香插到香炉里,不知是否是顾岩的错觉,他似乎看到庙祝朝着他们这边望了几眼。
又待了片刻,崔震山对身旁的顾岩说道:“我们走罢。”
顾岩指了指还在继续的祭祀,说道:“还没完呢。”他话刚说出口,崔震山已步出庙门,顾岩不得不跟了上前。
外面是明晃晃的日头,今日祭祀,县城里大半的人都往城隍庙来了,庙门口有许多商贩叫卖不绝,吃的喝的用的叫人看得眼花缭乱,络绎不绝的百姓趁着今日来逛庙会,这一切都是顾岩熟悉的,只是他却再不能享受这种趣味,现如今,就算他站在人家面前,也没一个人能看到他。
庙会十分热闹,只是顾岩的心情越发沉重,白无常却不同,他在一个杂耍摊前看得津津有味,黑无常连催几遍都不管用,那黑无常本就漆黑的脸上似乎更黑了几分,他沉声说道:“你这般喜欢玩乐,那就尽情看罢,我走了!”
说罢,他转身真的要走,白无常平日聒噪话多,但老搭档真的发恼了,他也不得不赶紧发低身段,他追了上前,喊道:“等等我,黑白无常黑白无常,怎的能少了我老白。”
眼前黑白两位无常已走远了,只剩下崔震山和顾岩,崔震山对顾岩说道:“我们也走罢。”
顾岩无精打采的点了两下头,随着崔震山一起离开了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