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城主府,向来是以沉重与森然示人,就连那守在门口的禁卫军,似乎都是在这夜色的笼罩之下带上了些许的诡异。
纵然是有人无意间经过这条罕至的道路,都会在这一股气氛的之下远远隔上一段距离,好像这座**恢弘的府邸中藏着什么让人畏惧的东西。
宽大奢华的房间之内,珠光似薄纱,包裹着一股惬意的熏香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墙面与桌上,放着一些稀奇的小玩意儿,有自外藩进贡来的尾能喷虹的长箭,有一天之内能变十二色的玉珠,有每过一个时辰便可报时提醒的大钟,有置酒即寒置水即热的石瓮……诸如这些,数不胜数!
这一间房,俨然像是一间汇聚天下奇物的展馆。
而此处,却是苏家二公子苏然的房间。
苏然的纨绔在岩城中是出了名的,不仅好色成性,对于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也是极为痴迷,所以那些有心想要讨好他以便与城主府攀上关系的富贾贵族,便是想方设法的弄来这些东西进献,而他又非那种玩之即扔的人,所以便一件件都放到了自己的房中,日夜与之为伴。
而今晚,平日里在房中总爱胡乱鼓捣的苏然却是意兴阑珊,他抱着脑袋躺在床上,心绪难宁,患得患失。
这样一种情绪,在与候天宝碰完面回来之后便开始出现。
苏然知道自己忧虑的源头,并非是担心候天宝办事不利完成不了任务,而是怕自己的大哥会知道此事。
苏悠虽然都是好几年回来一次,每次也待不出多久,两兄弟在一起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但可能也就是这个原因,苏然对自己这个大哥是极为的惧怕,特别是后者身上以一股隐约的杀伐之气,像是随时会暴起出手,所以即便是一个眼神都会让他心惊胆颤。
而自己这纨绔的性子,素来就是大哥所看不惯甚至是厌恶的,所以苏悠回来的这些时间里苏然都会尽量收敛不敢在外生事,但如今情况却是特殊,不去教训那许亦凡实在是难解心头的恶气,所以只能暗暗在心里祷告那候天宝将事情办的隐蔽漂亮,不要露了马脚。
这时,房门被敲响。
‘嘟嘟嘟……’
这声音虽轻,但却将正在心里盘算小九九的苏然下了一大跳,险些从床上栽下来。
如此时间,若是没有自己的命令下人根本不会敲门,而剩下的也只可能是自己的父亲和大哥两人了!
一念及此,苏然心头便是忍不住一跳,他深吸了一口气胡乱抹了一把脸,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些,伸手将门打了开。
门外,一道铁塔般高大的身影矗立,将外界的月光尽数遮掩,正是夜出归来的苏悠。
‘大哥!’
苏然叫了一声,余光一面见苏悠脸色冷峻如万年玄冰,心中一股不祥之感升腾而起,但他强装镇定,干笑道:
‘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
苏悠摇了摇头,却是自顾自的走进屋子停驻在墙壁之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上面挂着的东西。
关上房门,苏然偷偷瞄了一眼苏悠,见后者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心中不由舒了一口气,走到桌子前坐下,倒了杯热茶慢吞吞地喝了起来。
敞亮的房间之中,一个人看墙一个人喝茶,都是未说一句话,但气氛却是难言的压抑。
‘你是不是与黑岩帮的人碰过面?’
忽然,正全神贯注的苏悠出口说道。
这一句话无疑如同晴天霹雳,只将那心中有鬼正拘谨喝着茶的苏然吓得魂不附体,手中茶杯咣当一声掉落在地,茶水溅了一身。
他霍然转头,却见原本还饶有兴致打量这墙上物件的苏悠不知何时已经回过了身,一双眼睛如同鹰隼般将自己牢牢盯着。
被这样一双锐利的眼神看着,苏然只觉得心底一股凉气直冲而起,当下四肢俱寒如罩梦靥,最后一丝侥幸也是消失了去,他战战兢兢的点了点头,手脚因为恐惧而变得有些颤抖。
苏悠在原地站了片刻,走过来坐到了苏然的对面,他伸手想要拿茶杯倒茶,却发现桌上已经没有茶杯,便是捡起地上已经摔破了一角的杯子倒了杯茶,喝了一口方才说道:
‘将事情跟我说说吧!’
苏然知道自己的大哥怕已是不知从什么途径将这件事情了解了个透彻,当下也不敢有丝毫隐瞒,低着头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
说罢双眼一闭,准备接受苏悠接下来狂风暴雨般的喝骂。
然而预想之中的事情却并未出现,一席话后房间内却是异常的安静,没有突如其来的拍案之声,也没有震耳欲聋的怒吼。
苏然愕然的抬起头来,却是发现坐在对面的苏悠颜色平静,原本脸上如冰般的冷峻已是消失不见,摇曳昏黄的烛光下,那张以往自己不敢直视的布满沟壑的脸庞,此刻竟是显得如此沧桑与老态。
一头乌发年尚十五的少年,已是呈现出如年老之人般的疲态!
苏然只觉心中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此刻竟是险些落下泪来,他抿了抿嘴唇,颤声道:
‘大哥!’
他想说些什么,但这两字一出口,心中刚刚浮现而出的话却是消失的干干净净,只能干张着口欲言又止。
苏悠又倒了一杯茶,长出了一口气问道:
‘小然你今年几岁了?’
苏然眼神微敛,小心道:
‘再过两个月便十五了!’
‘十五岁啊……’
苏悠的脸上流露出一抹莫名难言的神色,低声喃喃道:
‘在耀天的律例之中,倒还不算成年…….’
忽然他嘿的一笑,道:
‘在我帮里也有一个和你岁数差不多的男子,不过他在十岁时父母亲友便被当地权贵所害,齐齐惨死乱刀之下,全家十余口人唯有他一个逃了出来,误打误撞进入天罗林,最后进入血狼帮。’
‘说起来,他进入帮里的日子,比我这个做帮主的都还要早一些!’
‘他比任何人都要刻苦,每天早晨太阳未升便起床晨练,傍晚太阳落山之后依旧在训练区内操练,出任务时也是杀在最前反将众人护在最后,就连吃饭睡觉脑袋里想的似乎都是一些与修炼有关的事情……’
‘有一日我便问他你这么拼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猜他的答案是什么?’
苏然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不由脱口而出道:
‘为了报仇?’
然而苏悠却是摇头,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道:
‘他说他要保护自己的亲人!’
‘他的家人不是都死了么?’
苏然诧异道。
苏悠道:
‘我当时也是这样说,不过那个人跟我说:血狼帮收留了他,给了他活路让他生存,还让他结识了这么多朋友兄弟,受他们的照顾和关心,这些人和物,都是他的亲人!’
苏然心头一震,抿着嘴不再接话,但苏悠却没有止住话头,继续说道:
‘不过后来他死了!’
苏然双眼骤然瞪大,不可置信。
‘死了!有一次我们的队伍在执行任务时遭到了无业门的暗中偷袭,他为了整个队伍十数人能够安全逃离,只身一人殿后,最后被无业门的人乱刀砍死。’
苏悠的脸上无悲无喜,却有一股难言的怅然:
‘后来我集结了一批人手赶到事发现场时,战斗早已结束,他就躺在那些残破的尸体之间,身上插满了刀剑。’
‘那时他尚有一口气在,我便问他有什么遗言,他笑着跟我说,他当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十几个亲人死在刀下自己只能懦弱逃走,而今终于可以能够拼死看着他们安然撤退!’
苏然默然,昏黄的灯光之中也看不出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但他的心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股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其中蔓延开来,与此同时,一些平时绝对不会出现的思想在他的脑海之中翻涌。
‘我们将他的尸体带了回来,安葬在了帮后山的山顶上,那里能够看见整个血狼帮!’
苏悠依旧自顾自地说着,那一日纸钱纷飞孤坟在野的情境恍若近在眼前:
‘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亦是他的忌日!’
沉默片刻,苏悠站起了身,却是看也不看那呆呆坐在椅子上不知想些什么苏然,朝着屋外走去。
即将开门之时,他的身子却是忽然一顿,眸子中划过一抹宜悲宜怒的神色,缓声道:
‘人生在世,无不是为着某样东西活着,可谁若是胆敢在别人的这条路上有意阻碍,纵然是一国之君,也是罪该万死,若是我苏悠力所能及,不管是谁,我第一个不饶他!’
说罢,猛一拉门,迎着那瞬间涌入的寒流,大踏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