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婉玉以为梁供奉的手会顺势而下,自己这一晚怕是难逃虎口。
孰料梁供奉侧个身,让开了。待到夜再深些,他便说:“天太晚,我明日也还有事。我们改日再饮。”
周婉玉虽然来的时候满心不情愿,但也隐隐约约知道梁供奉的希图是什么。她既然来了,其实心里是做好准备的。结果事情没有按照预先设想的发展,倒凭空生出些失落。甚至心里敬梁供奉有君子之风。
梁供奉送她到垂花门外,才转身进来。
周婉玉紧紧握着双手回到厢房,心跳得像要炸开。
不过几日,陶姑姑说周婉玉既然是管事,再跟众人住一起不方便,令她搬进内院,住在蔷薇架后的一处精舍内。这里本是存放货物之所。宫女没有一个人住一处房子的,因此陶姑姑又令周婉琴、宋扬灵过来同住。
只因入宫也一年多,宋扬灵比先时长大不少,模样也越来越有少女豆蔻年华的味道。周婉玉有防备之心,与孟昱、梁供奉之事多和周婉琴在私下商量,不让宋扬灵知晓。
但住的日子长了,宋扬灵如何看不出其中机关。
那日取东西折返回来,无意中听见周婉玉向周婉琴抱怨:“要是被梁供奉知道我和孟昱之事可如何是好?”
周婉琴不解:“姐姐,孟昱是大家公子,英挺昂藏,虽说只是侍卫,但养活一家一小总不是问题。更何况,他到底……是……”周婉琴很不好意思,声若蚊呐,憋出一句:“真正的男人。你何苦……?”
周婉玉微微垂下头,道:“你自己看看那抽屉里,梁供奉送了来多少东西!还有咱们现时地位,哪一样不是托赖他?你以为陶姑姑真就那么看重我么?再则,我觉得梁供奉也不差,颇像谦谦君子。”
周婉琴一听急了:“姐姐,话不是这么说。他毕竟是个内侍!”
“好了……”周婉玉颇有些不耐烦,推了周婉琴一把,道:“你改日去找孟昱,叫他把我送的东西都还了罢。”
周婉琴扔不死心,道:“姐姐……你可得考虑清楚……”她本是妹妹,性格又不如周婉玉强势,劝得几句只得听周婉玉行事。
宋扬灵在外面听得直叹息。
其实私心来讲,她是希望陶姑姑扳倒梁供奉的。毕竟在梁供奉治下,书韵局得用的只有内侍。而陶姑姑得势的时候,她比现在好过。
但是若这借刀杀人的刀是周婉玉,她就不得不迟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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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博士因为跟随陶姑姑年长日久,熟悉她的心思。见她如此提拔周婉玉,处处给其与梁供奉方便,再平日里听陶姑姑说起,便猜陶姑姑是有意促成梁供奉与宫女之事,再拿住把柄,好一举翻身。
她将心中猜测一一告诉梁供奉。
闻言,梁供奉却是大笑,很是不屑:“就算她有此心,也决计做不成此事!”黄木一党把持内侍两省,纠葛之深,权势之盛,自然不是一个陶姑姑能比的。梁供奉笑着道:“难道他还能直接告到皇后面前?!”
李博士知晓陶姑姑自然是无此能量的,便放下心来。又说了几句恭维话才告辞而去。
自打和周婉玉住在一处,宋扬灵发现李博士也时常过来,闲聊天或者献好。只是她一直没摸透李博士来到第是卖陶姑姑的面子,还是卖梁供奉的面子。
她发现不妥是一日李博士过来,她上前端茶,结果一不小心将茶汤泼在李博士衣袖上。李博士急得翻来覆去擦拭,口中喝到:“没长眼睛的小丫头,卖了你也赔不起!”
宋扬灵一面躬身道歉,一面上前帮忙揩拭。就那两下功夫,她认出李博士里衣的衣料与周婉玉有一匹绸的料子、花纹一模一样。
周婉玉那匹是如何来的,宋扬灵自然清楚。书韵局从未发过这等贵重绸缎,李博士所得,自然可疑。
那以后,宋扬灵留心。果然好几次看见李博士趁着人少的时候去梁供奉房里说话。是以知道是李博士与梁供奉勾结。
她知道微霜与春红交好,好几次在微霜跟前颇露口风。状似无意地说起李博士常来找周婉玉,还有与表姐一模一样的花钗。
微霜不是很明白其中关窍,但听得多了,难免当成八卦说给春红听。春红知晓的□□多,一听就明白其中有异。回头私下告诉陶姑姑,两人趁着无人时搜检李博士东西,果然查出好些金贵饰物、衣料。
恨得陶姑姑差点吐血。
为了不打草惊蛇,陶姑姑暂且忍下,只与李博士说些虚虚实实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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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得月余,宋扬灵还正寻思怎么不见陶姑姑有丝毫动静。而自己这边,周婉玉与梁供奉打得越发火热。虽不至人尽皆知,但也让好些人瞧出机关。
微霜便曾私下里跟宋扬灵说:“你这表姐,好不知丑。枉她还是大家闺秀出身,一个内侍,那算得上男人么!”说完,又拉着宋扬灵道:“你年纪渐长,想来也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听姐姐一句,以后即便有人相逼,也万不可做此糊涂事!”
其实微霜很替宋扬灵担心。随着身量长成,宋扬灵的脸,从童稚可爱渐渐散发出少女的诱人光辉。梁供奉既然敢朝宫女下手,一个周婉玉必然是满足不了他的。她担心宋扬灵同周婉玉住得久了,受蛊惑,或者逼迫,最后也走上这条路。
宋扬灵心里自然也曾想过。更何况近日,梁供奉也时常来他们屋子里,见了周婉琴和她,目光颇有邪意。
“姐姐说的,也是我担心的。但姐姐放心,就是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决计不会去做这事!大不了重回舂米院去!”
“那倒也不必。改日我同春红姐说,让她想个法子再把你调回来。”
说完话,两人各自去忙。宋扬灵因为有差事要去隔壁宫里取件家伙,甫出宫门,便看见在墙角下立着的孟昱,像是在等人。
她走上前,道:“孟公子怎的在此?”
孟昱一脸霜色,像是克制着极大怒气。只因他与宋扬灵许久未曾见面——而宋扬灵又长大不少,他一时没认出,看了半晌,才怒气冲冲道:“哼,是你!”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塞给宋扬灵:“还给周婉玉!从比以后,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不久之前,周婉琴悄悄找到他。期期艾艾地对他说,请他将姐姐从前所赠之物尽数退还。
孟昱还以为二人关系被人看破,很替周婉玉担心。他是男人,就算二人出事,也该由他背负。怎能一言不问,任由女人来接受惩罚?于是心急火燎拉着周婉琴问了好一通。
周婉琴本就心内有愧,又被孟昱逼问,一来二去,前言不搭后语,说得零零落落。最后竟将事情真相说了出来。
孟昱一听,如遭雷击。尽管他现今败落,可是大家公子的骄傲与风范仍在。怎能容忍周婉玉为一个内侍而摈弃自己?!真是怒火中烧!
隔日,他便打点了所有东西,守在书韵局门外,就等遇上之后,尽数奉还!
不想遇上的是宋扬灵。
她懵懵懂懂地接过东西。这才知晓原来周婉玉竟和孟昱还有这一段。心中不禁叹道,周婉玉真是有眼无珠,见识浅薄!
孟昱哪一点不比梁供奉好!何苦自甘下贱去侍奉一个内侍!
孟昱既然能从内侍省的刀下为人所救。说明朝中还有愿意扶持帮助他的人。而他本人,能文能武,将来必不可能只是小小一个侍卫。
若周婉玉抵得住梁供奉的诱惑,再守两年,待得孟昱发迹。她很有可能脱离奴籍,再得良家身份。
宋扬灵不禁微微叹口气,道:“是我表姐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孟公子切不可为此等小事而自怨自艾。东西,我会还给她。”
闻言,孟昱只觉满腔怒火陡得一冷。眼前这个小姑娘,好像有着远超普通人的见识。
宋扬灵颔首福礼,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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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红颇费了些劲才将宋扬灵从周婉玉那处屋子调出来。因为陶姑姑早已冷眼旁观,见宋扬灵长相不错,有心留她在那里,也作为一个诱饵。
倒是宋扬灵自己在陶姑姑跟前犯了好几个错,显得冒失又无用。后来陶姑姑才将她调出,令补了两个宫女进去。
周婉玉发现梁供奉待时常与她说起婉琴,赞婉琴温柔解意。又说娥皇女英,何等美事!
她自然明白梁供奉是何意思,心道自己已然进了火坑,岂能再拖妹妹下水?!她知晓梁供奉对她已生厌倦之心,为了笼络,便将新补的两个宫女给了梁供奉。
从此她以正室自居,将两个宫女看做丫鬟小妾。
可随着两个宫女渐渐得脸——其中一个冠颜,又是性子烈的,心道大家都是一样的宫女,还有谁是八抬大轿抬来的正经夫人么?于是渐渐不服周婉玉管束,两人斗气,闹得鸡飞狗跳。
冠颜更是拉上另一个宫女,打伙同周婉玉作对。
而梁供奉又贪新鲜,一颗心都在冠颜他们身上,哪里肯为周婉玉做主?
为此,周婉玉气得五脏六腑都烧起来。渐渐心思活动,就将主意打到周婉琴身上。有心借她再夺宠。
她先是暗示,利诱。将手里的珠钗、衣服都送给周婉琴。但周婉琴眼见着姐姐落此下场,明知是条不归路,岂肯重蹈覆辙?因此执意不从。
周婉玉见说不动她,后来便在她面前哭诉。说这些年来,自己如何如何为她操心,而周婉琴没良心,眼见姐姐遇到难处,也不肯相帮。
周婉玉此时也真是绝望了。跟了一个内侍,浑身上下被折腾得没一块完整地方。梁供奉不能人道,最大乐趣就是折磨他们。吊起来咬、拧、打,总之怎么痛怎么来。还在她们身上烧印记。胳膊上、胸前、甚至连最私密的地方,疼得人死去活来。
而陷入深渊,明知逃生无望的人,唯一的抚慰竟是将深渊说成仙境,以期待别人也跳下来。仿佛有人陪着一起陷入绝望,就不会太孤单。
周婉琴见姐姐这副可怜模样,自然不舍。因为不舍,心思便活动。但想起宋扬灵曾经警告的话,又不敢轻言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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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书韵局闹得鸡飞狗跳之时,一日夜里,所有人皆已睡下。彼时,梁供奉因为将那屋里的四个宫女玩了三个,因此凡事不避周婉琴,时常来此处大被同眠。
亥时人定,黑夜昏昏。陶姑姑却没睡。
就着一盏灯,双手不停在桌上画圈。
案上鼎里插着一枝香,烟气袅袅。
突然,两排宫灯进入书韵局。提灯的是两排内侍、宫女,逶迤如蛇,气势威严。最前面的是皇后身边的秦国夫人,还有太后身边的晋国夫人,以及尚宫局的曹尚功。
陶姑姑立刻起身,恭迎而出,领着众人到得内院之中。
饶是宋扬灵在熟睡之中,仍听得一声威严十足的“拿下!”
登时书韵局人人惊醒,却不敢外出。趴在窗户后面,悄悄瞧院中景象。只见宫灯招摇下,梁供奉、周婉玉、冠颜、时英四人衣衫不整,被五花大绑。
后面还跟着一个周婉琴——衣衫倒是完整的,却吓得瑟瑟发抖。
宋扬灵在窗户后面敲得分明。周婉玉一张脸惨白,撕坏的衣衫下,皮肤寸寸青紫,伤痕累累。
陶姑姑目送众人离去,露出得胜笑容。是啊,她是不如梁供奉在宫中盘根错节,势力庞大。可她,偏巧真的认识皇后跟前的秦国夫人。
祸乱宫闱,私占宫女,岂是一个小小的供奉担当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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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供奉私狎宫女一案震惊内宫。
第二日,陶姑姑、春红、微霜,甚至宋扬灵等一干书韵局众人都被叫去问话。
无人敢替周婉琴出头。
既然她也是从那屋里出来的,怎会干净?
审议在凤銮宫的昭阳殿上。皇后与太后坐在殿上。周围两溜分别是三位妃子,还有昭容、昭仪、婕妤等后宫嫔妾。
更有满殿宫女、内侍,皆屏息凝神。似乌云压城一般。
宋扬灵跪在地上,心里咚咚咚直跳。她知道周婉琴是清白的。而若无人为她说话,一条命便如蝼蚁。
于是越众而出,重重一磕头,朗声道:“奴婢有一言。周婉琴身上完好,毫无伤痕。而与梁信义有染的另三人皆无寸肤完好。这不是最明白的证据,证明周婉琴清白么?”
话说完,两手冷汗,身体不住发颤。
皇后未及开言。只听身后一个雄浑的声音:“这个小丫头说的倒在理。”
众人不禁大为诧异,却不敢回头。
宋扬灵仍跪在地上,心中如战鼓雷响。她看见一双脚从眼前经过,靴袜锦袍。
一时,众人齐齐磕头:“参见陛下。”
只太后起身笑道:“官家怎得突然来了?”
陛下上前问安,才说:“来看看。”说完,在太后身旁坐下,朝下扫视一圈。只见方才说话的小宫女跪在殿下,满面紧张。
既然害怕至此,怎还敢为他人证言?
不禁笑道:“书韵局真是个出美人的地方。你多大?”
殿中一时安静。
两旁嫔妃浑然无事般,目光平静。
而宋扬灵却觉得如芒在背。她抬起头,看着明堂之上的天子只觉威严不可犯。她突然腾起一个奇异念头:“那个位置,多么光芒万丈!”
她俯身磕头,道:“奴婢今年十二。”
陛下突然道出一句:“聘聘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瞬间,满殿沉寂。而人心流动,无声的目光如探究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