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对面的小宫女说自己是宋昭明之女,勾起前尘往事,孟昱一时心绪复杂。
他父亲并不是宋昭明一党,只因与其妻弟同在江淮为官,有所相交,结果在宋党弊案中大受牵连。案情侦破过程他并不清楚,只知道最后他父亲竟被打成重罪,抄家流放,而他和弟弟被罚入宫中为内侍。
最后,幸得八王爷念在祖上交情,上求天恩,才免去内侍之刑,做了皇宫守卫。
尽管他知道各种恩怨与眼前的小宫女毫无关联,可是对于宋家人,终究是喜欢不起来。
于是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在下确是孟昱。不过与姑娘无涉。”
宋扬灵见孟昱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本来不打算继续纠缠,但心下记挂着一件事,只得忍气问到:“公子是否做了禁军?不用入内侍省?”
孟昱从宋扬灵脸上看出真切关心,知道她这问话毫无恶意,只是心中那道管卡难过,冷冰冰道:“已为禁军,但再不是公子!”
闻言,宋扬灵丝毫不计较他话中冷意,反而粲然一笑,长舒一口气:“那我就安心了。”
孟昱倒被她那一瞬间的表情打动。眼前毕竟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娃——比他弟弟还小几岁,再复杂难解的怨仇到底和她无关!不禁脸上霜色缓了缓。
宋扬灵指着身后不远处的宫门说:“我就在那里的书韵局当差。要是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来找我。还有,我表姐,周婉玉也在那里。”后一句的声音渐渐变小,她一边说,一边打量孟昱的神色。
孟昱还没练成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不禁脸色一滞。周婉玉,害得他家树倒猢狲散的周家之女,也是差点和他定亲的人!
“在下有事,先行别过。”孟昱一时心绪不宁,客气一声,抬脚便走。
望着孟昱离去的背影,宋扬灵发了会儿呆。孟昱和周婉玉还有没有缘分,她不知道。但是她应该把孟昱做禁军的消息告诉给周婉玉。
——————
进宫门之后,宋扬灵便去找周婉玉。刚跨进西边厢房,就有几个识趣的宫女迎上来笑到:“哎呀,扬灵怎么来了?”
一边说,一边迎她坐下——还用手掸了掸凳子,又问:“凉不凉?我去拿个垫子?”
宋扬灵没立刻坐下,而是站着道谢:“姐姐太客气,不麻烦。我来就是找婉玉姐说句话。”
自打她去了东边,又与微霜等人交好,又得博士器重,西边这些人有机变的便时常讨好她——连周婉玉姐妹都不似从前那般针对她;当然也有眼红嫉妒的,此刻就正聚在一处,咬着指头斜眼看这边动静。
周婉琴正从外边进来,恰好听见这话,便说:“我姐去春红姐那儿说话了。”
宋扬灵怀里还抱着书——她本来想顺道跟周婉玉说完就再去严博士那儿交差的,没想到周婉玉不在,便说:“既这样,我回头再来找她。我手上还有个差事没完,就先走了。”
几个人一直送到门外。
到了屋里,却没见严博士。她将书放在书案上,转身出去,刚走到廊檐下,看见像是周婉玉的一个身影掀帘子进了陶姑姑的正屋。于是赶上去。
不想进去却见周婉玉立在门边未动。
而西边屋子里传出陶姑姑和李博士说话的声音。
周婉玉一见她来,立刻示意她别出声。
只听里面说到:“姑姑怕是得提防着梁供奉才是,最好想个法儿把他给打发了。不然长此以往,必是个隐患。况且我看那梁供奉也不是个省事的,只怕他存心不良,要盖过姑姑去。听闻他还是黄木出身。”
“行了,我自有打算。”陶姑姑打断李博士的话,说到:“你把东西小心收好了才是。”
李博士赶紧到:“姑姑放心。姑姑有任何事,只管吩咐我去做,这一回我一定站在姑姑这边。倒是严博士她……”
只听陶姑姑又说:“你小心看着她一举一动。”
宋扬灵这才知道李博士是陶姑姑心腹。听着里面的人就要说完出来,她担心被撞上,拉了周婉玉便往外走。
走到外边,周婉玉笑着向她道:“我要是你可得快些找下家,你的后台严博士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小心把你也给牵连了去。”
宋扬灵绵里藏针一句:“多谢姐姐替我考虑。”就再不多话。她没想到书韵局里局势竟然已经如此复杂。陶姑姑显然和李博士有什么背地里的勾当,这勾当还被严博士知晓。
但她们防着严博士倒也不一定是坏事。因为这局棋的后果已经相当明显,陶姑姑二十八才做到从六品,梁供奉十八也做到从六品,孰高孰低,一目了然。更何况梁供奉背靠大树,近年来又是接连上升,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谁能动的了一个正在时运上的人?
只怕陶姑姑会成为梁供奉的垫脚石。
不过这话宋扬灵是不会对周婉玉说的。
周婉玉见她表情淡淡,轻哼一声,又道:“方才博士说黄木出身,你知道何为黄木?”
宋扬灵一笑:“姐姐太看得起我,这种事情我如何得知?”周婉玉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面上客气是敬她为表姐,私心里可不得不防备。
说完,便又笑着道:“我来是有话同表姐说。”
“什么话?”
宋扬灵便将孟昱之事说出。
周婉玉心中一声咯噔,倒愣住了。从前在家做女娘时,闻得父亲有意于孟家公子。后来在宴席集会上,也曾躲在屏风后悄悄观看。少年人物,英挺不凡,碍于女儿家身份,不得表露心思,心里却不是不欢喜的。好多个晚上想起那惊鸿一瞥,只觉此生所托有人,想得面上如三月桃花。
她不禁一把捏住了宋扬灵的手:“这话当真?”
宋扬灵手上吃痛,咧着嘴到:“他就在西辰门当值,再真不过。”
周婉玉自觉失态,松开宋扬灵的手,故意到:“那与我何干?”她是没入奴籍的宫女,和这皇宫中的花花草草一样,身不由己。还能有何奢望?
“我还要向春红姐回话。”说着,便折回身去方才陶姑姑的正屋找春红。
宋扬灵想了一想,周婉玉和孟昱的事情她也只能到此为止。不若想想严博士的事情。就算最后陶姑姑落败,但她既然对严博士起了疑心,就不能不通知严博士小心为上。
于是一路问着去找严博士。
——————
原来严博士正在讲课。从讲室出来以后,碰上正气喘吁吁的宋扬灵,笑道:“这是跑了多少里路过来?”
宋扬灵见了严博士,心花怒放:“原来博士去讲课,叫我好找。书已经从宝文阁取了来,放在您屋子的书案上。”
严博士点点头,道:“往常不都放那里吗?就这话叫你这样心急火燎地找来?”
宋扬灵腼腆一笑,道:“倒也不全是这事。还有一句话。”说着顿了一下,才又开口:“是我僭越了,博士就当我小孩子不懂事,听风就是雨,权且一听罢了。”
一听这话,严博士倒奇怪得很,打量了宋扬灵两眼,道:“小丫头要说什么?还这么卖关子!”
宋扬灵不再绕七绕八,直接将方才听到的复述给严博士听。
说完,又赶紧到:“这话究竟有何深意,扬灵不懂。但既然提到了博士,特来告知一声。”
严博士没说话,只伸手摸了摸宋扬灵头顶:“好个灵透丫头。我知道了,你去罢。”
看着宋扬灵跑远的身影,严博士愣了愣神。宋扬灵年纪还小,但已展露出姣好五官,又有这么一副灵透心思,只可惜是个奴籍。这样的人,若是有野心,必是不得了罢!
——————
到吃晚饭时,宫女们三五成群,手挽着手去前院。宋扬灵正和微霜一处,听微霜说她分派内侍住处时的趣事。
不经意看见周婉琴和周婉玉挽着手从宫门外进来。两个人面色紧张,低着头,不知在说些什么。
吃饭时,周婉玉吃的也不多,只略动了两口,便说不舒服要回房去歇着。
周婉琴不放心,放下碗筷,跟过来。
只见周婉玉手里拿着块锦帕,一个人坐在床头,正发呆。突然两行清泪滑落。
周婉琴骇了一跳,三步变作两步抢上前去,一把揽住周婉玉的胳膊,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周婉玉赶紧擦擦眼角,蓦地将锦帕塞进周婉琴手里,哽咽到:“姐姐求你。你帮我传句话。不得他一句,我就是死也难心安!”
“姐姐,这是什么话?我做妹妹的,不管什么都会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