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丰京繁华,岂是小地方能比的。开始两天顾离还觉得新鲜有趣,后面三天也是这么漫无目的地骑马乱逛,对于顾离这样十六七岁的孩子来说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只好自己编编调子哼几句,却不知被丰雾无声无息地听了多少进去。
末了,顾离又想了一下,扯出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王爷,刚才那曲子……”
“唱得不错。”
“啊!不、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中间那两句的意思吗?”
中间两句?顾离歪着脑袋想了起来,倏地,脸红了……
中间两句是——
“不知是否,
去会美人。
春宵一刻,
千金不换。”
顾离脑子“轰”地一下僵在原地,都怪自己这张臭嘴,瞎编什么调子。
丰雾一连在无华寺待了几天,除了寺中僧侣,没人见过他,立秋祭当日清晨突然出现在府中,恰好顾离半夜乱窜,干脆把他一并带走。
白日里丰雾未出现,云朗着急派人把丰京上上下下搜遍了也找不到人,一直到立秋祭结束人都跟蒸发了一样。
无奈,谁叫云朗把自己丢给王爷,顾离只能就这么跟了出来,一连五天了,也没见要办什么事,除了第一天匆匆骑马之外,剩下的四天都是慢慢悠悠地走在小道上。
吃饭睡觉还好说,平时丰雾总是一言不发,顾离是个话痨,这一路上可把顾离憋惨了。
虽然丰雾不苟言笑,平日里也闷着,不过,顾离倒是觉得王爷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也和自己印象中的样子有很大差别。
几日相处下来发现,王爷虽身份尊贵,却没有架子,对吃住也不挑剔,比起一些整日就知道山珍海味受不得半点苦的达官权贵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丰雾这个人整日板着脸,顾离却知道他是面冷心热,一直往南行的,夜里却比北方还凉些,也不知是何原因。头两天顾离总是半夜冷醒,到了第三日,竟一觉睡到太阳出山,醒来时身上盖了件粗布衣服,看料子和做工,肯定不是丰雾的,只是不知道他夜里从哪弄出来件衣服。
丰雾就着打来的河水吃着干粮,顾离醒来后看着他,破天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讨好地笑着给丰雾道谢,低头啃着干粮傻笑几下。
偶尔还能鼓起勇气与丰雾说几句话,每次只得到一两字的回复,也乐此不疲。
要是自己嘴不那么欠就好了——顾离又叼上了那狗尾巴草。
丰朝历朝历代传贤不传嫡,丰雾本该是当今圣上,却是性喜自由,乐意一个人无拘无束不做迁就,以至先帝临终前几日便玩起了失踪,国不可一日无君无奈只得传位于资质平庸又无威慑力的长子丰雷。
历朝历代,丰雷一脉算是人丁单薄,朝中不乏野心勃勃的乱臣贼子,魔手伸向朝野上下,不过大多数都在云朗的监视之下。
后宫表面上风平浪静,各宫各院和睦相处,实际上从古至今后宫就是个多事之地,内斗严重,宫中守备也广为诟病,比起宫中守备,雷帝更是让人觉得恨铁不成钢。
再加上丰雾一辈中二皇子早逝,于是众人眼光便开始盯着三王爷丰雾,丰雷正值壮年,怂恿三王爷取而代之是不可行的。虽恨其当年不告而别数月,但也只能盼其早日成婚安定下来。
朝中不太平,一些顽固的老家伙总觉得要以防万一,再配上云朗这个家伙,一唱一和,闹得丰雾总板着一张冷脸。
国之兴衰,时也,命也!
也正因如此,丰雾最讨厌的就是被人提起婚事。平日里丰雾神情严正,旁人与他说话大气也不敢喘,又神龙见首不见尾,哪怕是朝中之人也未必见过他,也就没几人在他耳边说些什么,偏偏云大丞相每回见王爷都要提上一句,搞得俩人见不得面,否则就跟仇人见仇人一般——分外眼红。
“我不是这个意思……”顾离骑马上前想要解释。
不知为何,明明王爷就在前面,却不论如何驱马都赶不上王爷,王爷的背影时隐时现,自己的脑袋还晕晕乎乎的,原本直着的树,现在看起来又成了斜的,坐在马背上就跟坐船一样上下起伏,颠簸得直叫人胃里翻江倒海不吐不快……
这些话丰雾虽然不喜欢听,但他对顾离说的话过耳不过心,没那么小的气量,却也不至于一听到就大发雷霆,要不然也不会在顾离身后听了两遍。
本来就是给顾离点冷脸,骑马的速度就不快,发觉他没有跟上来还特地放慢了骑行速度。
顾离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好竭尽全力喊了声“王爷”,可到了嘴边却又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忽然一记轻微的音裂划过耳边,丰雾拉住缰绳,定了定心神,觉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担心顾离应付不过来,回头一看——
顾离正踩着马镫上下跳着,还歪着身子拉着马转圈圈,嘴巴张张合合,也不知道是想说话还是想吐,状若癫狂……
“真是不雅!”
丰雾飞身离马,闪到顾离身边,却好似有一堵墙挡着,令自己进不去,只好站定,手放身前集中意念,大喝一声“破!”耳边又划过许多小小的音裂,难听得让丰雾闭上眼睛皱起了眉头。
“啊!呕、呕……”
顾离从马上摔下来撞到了额头,惨叫一声还没来得及摸一摸,就赶快扶着树吐了起来。
丰雾皱紧的眉头还未松开。顾离的坐骑——豆浆——还在胡乱跳着,自己也隐隐感到脑袋发胀,按理说刚才的那一声大喝已经施法将此地的音障化开,不该再有这般反应才是,可这是为何……
丰雾一步一步小心观察周围,竟在乱树丛中发现几根白骨!忽而瞥见一根粗壮的树干上有一丝小的几不可见的黑布。
“封羿,拿剑来。”
顾离吐完了靠在树干上拍着胸脯喘气,听见王爷喊自己连忙答应:“哦、哦好!”
豆浆还在打圈圈,打狠了顾离也不敢靠太近,想起王爷那张脸又不敢不去,咬咬牙说了句“莫挨小爷”一步三跳去取剑,还是差点被马蹄子蹬了一下。
“这是谁那么缺德设下的音障啊……咦,这是什么?”
顾离在耳边说了一句话,丰雾看了他一眼,没有解释。
“把剑放开。”
顾离闻言把剑抽了出来,横着放到与肩平齐的高度松开手。丰雾双手合十,两指向上其余三指相互扣拢把剑运到身前。
“退后。”
“啊?哦……”
顾离退到一边看着丰雾运剑,自那块不知名的黑布位置起时劈时刺时砍,不由得羡慕起来,要是自己也能这么厉害就好了,到现在为止,自己把剑运起来就只会乱刺,偶尔还运不稳。
这剑听说是王爷赠送给太子的,后来自己要到王爷府上去,丰乾特意把这剑拿去给顾离,嘱咐他跟着皇叔好好练剑。同样一把剑,在王爷手上像宝剑,到了自己手上就跟废铁差不多。
“这是……”随着树干被清理的范围越来越大,树里藏着的东西也就看得越来越清楚,“啊!!!”
“王、王爷……这这这是什么啊!”
丰雾松开手抓住身前的剑收到身后,看着眼前嵌在树里的人形倒吸一口凉气——因为长时间被困在树干中,此人早已被困死,甚至还和树干成了共生体,除了清晰可见的人形轮廓外,身上其它地方包括衣服上都看得见树木纹路。
“这、这……到底是人是鬼啊?”顾离干咽了一口唾沫。
“是隐者。”
“隐者?可隐者不都是穿一大身黑袍子再戴个黑头巾脸上还蒙一块黑布的吗?这个人跟穿了件褂子差不多啊……”
“你见过几个隐者?”
顾离挠挠头——一个也没见过,都是画本上看来的。
“刚才你说错了。”
“啊?什么说错了?”
“这不是音障,是决城咒余音。”
“啊……对!我在书上看过,决城咒是专门用来对付隐者的,可是……”顾离眯着眼瞄了一下树里的人形,“能隐身进树里的隐者是高手,那用决城咒的人岂不是更高手?还把人困在树里那么久,什么深仇大恨啊?”
什么深仇大恨暂时不知道,只知道修习这两种法术的人向来水火不相容,但是能把对方逼成这样的也确实不多。
丰雾一挥手将木屑归于原位,但是……木屑却一动不动。
糟了!决城咒没什么大能耐,一向用来逼各门派属下的隐者现身,却有禁人法力之效,越是和它硬碰硬它发挥的作用就越大,刚才自己把决城咒余音当成了音障破除,还破了封禁在树干里的隐者,本就耗损法力,法力一时间荡然无存!
丰雾捏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
“辟出一片隔离带,把这棵树烧了。”
“可是我没带火啊。”
“你不是会控火咒?”
“我……我控制不好……”
“所以让你辟出隔离带。”
顾离望着这片浓密的树林,说:“万一……”
“不学无术。”
丰雾丢下这么一句话,剑也插在地上还给顾离。顾离低着头看剑,握紧了剑鞘,嘴唇也抿得紧紧的。
顾离将剑鞘插在腰间,抽出地上的剑想了想,有些不舍得,又没别的可用,横下心乱劈起来。
丰雾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也不管顾离如何发泄——在丰京好日子过多了,静不下心来学东西,不吃点苦头怎么行。
丰雾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饿了。寻常人一日三餐顿顿不落才能保有气力干活,现在自己也跟寻常人没什么两样。这回还失算了,出门在外竟然……竟然没带够吃的……只好靠在树上闭眼休息。
顾离自顾自地劈树劈草,辟出一圈隔离带回头看一眼丰雾,兴许是想得到认可。不过丰雾闭着眼睛,顾离也没有去叫他,转头看看自己辟出的隔离带,觉得不够宽,又往外多劈砍了半人高的距离。这才用袖子擦擦剑放回剑鞘中。
右手捡起一张枯叶为引,在手中燃起一团火焰,嘴里念叨几句咒语,左手两指并拢将火焰挥向树干熊熊燃烧起来。
顾离的控火术确实学得不好,要不是多辟出半人距离,今天怕是整片林子都得被他点了。
不消片刻树干就燃烧殆尽,地上出现了一个绿幽幽的小珠子,比指甲盖还要小一些,要不是它闪着奇怪的光芒,顾离也不会发现它。
“王爷。”顾离把捡到的小珠子递给丰雾,“这是烧完那棵树留下的。”。
丰雾不说话,只把珠子收入袖中,站起身骑上马,看了一眼那堆灰烬,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