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先生是个四十多岁的文士,身量甚高,半旧的绸衫下面空荡荡的,竹竿似的身形被这群匪气十足的兵士们衬得弱不禁风,倒像是个不慎误入土匪窝的一个教书先生。
“前几日文某事忙,多有怠慢还请见谅,两位请上座。”他一上來就深深拜倒,语气颇为诚恳。
归晚笑道:“文渊先生客气了,这几日承蒙招待,感激不尽。”
明律神情一顿,继而若无其事地跟着归晚坐下,脸上挂上了斯文的笑意:“沒想到能在这碰到文渊先生。”文渊学贯古今,乃是一代大儒,朝野之中颇具声望,皇上三次召他为官,他三次上表推辞,可谓是不慕名利的典范。,他跟明律的父亲乃是知交,此时却故作跟明律不认识。
文渊连道不敢,叫人上茶:“茶水粗糙,委屈两位了。”
归晚瞧了瞧厅外守着的十数兵卫,丝毫不见外地玩笑般道:“文先生不当你的闲云野鹤,怎么到这鸟不拉屎的土匪窝当起账房先生來了?”
文渊摇头笑道:“沐大人多虑了,这山中的兄弟虽瞧着粗鲁了些,却都是军纪严明,铁铮铮的汉子。”一句军纪严明说明了这山寨是正规的军队,却是避重就轻,沒有提及自己在这山寨中的身份。
明律轻咳了一声,接口道:“不知道先生找我二人有何见教?”
文渊长叹了口气:“请两位前來,实属无奈,请明公子和沐大人看在江山社稷的份上,务必帮这个忙。”说罢他又起身,深深拜倒。
瞧这殷切真诚的态度,瞧这厅外的森森刀戟,这文先生果真是个有趣的人物,软硬兼施的手段颇有些心得。主人做戏,作为合格的客人,总不好马上拆台,归晚饶有趣味地坦然受之。
倒是明律,平日在文渊面前执的是子侄之礼,如今被文渊行礼,颇有些不自在,惹得归晚瞧了他一眼:“文先生何出此言?社稷何重,我等毫末微小,岂敢轻言帮忙?”文渊不想让归晚知晓他与明家的交情,他也只好装作不识,且看他究竟为何要这般做。
文渊呵呵笑着,脸上颇有几分腼腆:“事情紧急,我也不跟两位绕圈子了。如今大战在即,粮草吃紧,明公子富甲天下,沐大人在商户之中一呼百诺,文某想请两位襄助,筹措些粮草。”
听这话,倒有些绑票勒索的意思,难怪文渊要觉得不好意思了,一个朗月风清的大名士改行做这种敲诈勒索的买卖,确实是不太容易上手的。
明律皱了皱眉头,似是想到了什么:“先生须知,私贩粮草,乃是诛九族的重罪。”
文渊一顿,面上又添了几分不自然,明律的眉头皱得更紧。
如若再沒发觉两人之间的异样,归晚就白混了,她故作不知地推波助澜:“不知先生想要多少粮草?”
文渊立马答道:“不多不少,正好一万担。想來这个数目不会令两位为难。”
顿了顿又道:“事急从权,文某也是实在无法可想。毕竟……山外的赤麟军已经断炊三日了。再不想想办法,就要出大事了!。”这句话算是回答了之前明律的问題。
原來是为赤麟军筹集粮草,他们早就猜测这山中的军队跟诚王有瓜葛,看來果真如此,明律暗自叹息,之前文渊就曾游说过明父,让他投靠诚王,好谋那从龙之功。然在朝中左右逢源但与任何派系都不沾边,这是明家长久的生存之道,如今诚王跟太子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搅进他们之间的争斗,更是于明家不利,明父一再推却。不想如今文渊竟会想到扣住他与归晚两人相要挟。
不论如何,如今形势不明,他决定不跟文渊撕破脸:“万担粮草,说起來也不是小数目,需得我等下山亲自见过各位管事才可。”他不止会赠万担粮草,还会发动其他商人组织义捐,打着为国为民的名义,大张旗鼓地分派给赤麟军和流民,如此一來,他明家就不算是投靠了诚王。
文渊略一沉吟,就想到了明律的打算。但他的目的不仅仅是那万担粮草,更想拉明律和归晚上诚王的船。若是让他们下山,就算明律依约给了粮草,也会想办法把明家掰扯干净。
“那恐怕两位是得多在这留两日了。”从门外传來的声音浑厚,有些破了音的沙哑,一个身着短打的男子几步迈了进來,他身形甚高,相貌英武,普通的粗布衣裳却穿出了甲胄的刀兵之气。他连瞧都未瞧归晚一眼:“文先生,你不是要谈生意么?跟一个女人有什么可谈的?來人,送沐姑娘回房。”
不叫沐大人,不称沐小姐,而称呼她为沐姑娘。姑娘,在本朝只有不入流的女子才会被称为姑娘,她都有多久沒被人这么称呼了,归晚微微一笑倒是沒有动气,从善如流地转身就走。看來文渊这个大名士在这山寨之中是做不得主的,真正能做主的人就是进來的这个人,而这个人对她绝无好感,甚至是厌恶,她留下也只是徒费唇舌。
那男子瞧着归晚的背影,眼角眯起了细细的鱼纹,转而拍了拍文渊的肩膀:“文先生,你们这些文人就是磨叽,这般简单的事情,明公子是聪明人,他怎么会不明白?”
文渊叹了口气,惋惜道:“这沐归晚心细如尘,委实是个人才,将军……”
男子打断他:“正因为她太聪明,留着才是个祸害。”
他们想杀了归晚!明律心中一紧,眼前却出现了一个明黄色的卷轴,他伸手接过,那是一道三年前的密旨,庆昭帝令诚王暗中辖制三十万大军于羊公山中,随时待命。密旨上不仅盖了玉玺,更加盖了庆昭帝的两枚私章,印记清晰,看起來并非伪造。
明律拧眉,这道圣旨相当于给了诚王一支私兵,三十万大军,便是改朝换代都够了。朝野盛传陛下爱重诚王甚于太子,但太子贤德,屡有政绩,在朝中的声望甚佳,若说皇帝陛下要废太子,朝中文武百官必定不会轻易答应。陛下给诚王一支私兵,莫非是想要诚王谋朝篡位么?
明律将圣旨递回,缓缓道:“陛下果然对诚王爷格外爱重。”他依旧不愿表态,就算这圣旨是真的,谁能保证诚王在这夺位的斗争中取得胜利?即便诚王顺利登基,焉知明家不会成为皇帝的私库。自古伴君如伴虎,明家只是一介商人,根本不需要什么从龙之功。
文渊低声劝慰:“明贤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有朝廷支持,明家岂不是能更上一层楼?”
明律依旧不为所动:“文伯伯,你是家父的好友,明家的祖训,你是知道的。”若是他们只是以他的性命相要挟,与明家的百年性命相比,他豁出命去又有何妨。
“此一时彼一时,诚王胸怀宽广,并不是以怨报德之人。白楚两家互相较劲了几十年,楚家更胜一筹,如今楚家何在?只有投效了诚王爷的白家还安然无恙,这莫不证明,帝心还是偏向诚王爷的。”
“如今外敌当前,粮草之事让贵军为难,我明家襄助自然义不容辞。”但明家的立场只能是为了民族大义,而非在皇位之争中站队。方才进來的男子轻嗤了一声:“明公子,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并不是在求你,而是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是聪明人,该明白怎么做对明家是最好的。”
“步将军此话何意?”
那男子豹子打量猎物一般眯了眯眼睛:“你认得本将军?”
“步律川将军骁勇善战,威名远扬,明某怎敢说不认识?”
步律川愉悦地笑了,说出的话却叫人不怎么愉快:“明公子好胆识。怨不得明家有胆子做出卖国通敌之事。”
明律心中一突,面上却是镇定自若:“将军的话,请恕明某听不明白。”
“明公子当真不明白?明家过往宣州的十三万担粮草,上万匹皮革粗布是去了何处?”
十三万担粮草,上万匹皮革粗布?明家那些人虽然胆大包天,但做事还算谨慎,就是他也只知道他们私运出境的东西的大概数目,这步律川是如何得知?
明律狠狠眼角一抽,瞬间恍然大悟,原來,所谓的明家人私贩军需出境是一个陷阱,步律川既然知道此事,当日守着冀门关的又是诚王麾下的赤麟军,以林序的细心,又怎么可能让那批军需真的落在南楚国的手上?说不得,最终是运进这羊公山了。
这分明是一个针对明家的计谋,他们假冒南楚人跟明家交易,既为这山中大军筹措了部分军需,也顺顺当当地为明家安上了一个叛国的罪名,那批东西确实出过冀门关,有通关文牒在,明家百口莫辩,若不想被满门抄斩,就只有顺了他们的意投靠诚王。他原先还恨家族中人鼠目寸光,却不知自家这块肥肉早就被人盯上了,不是今日,就是明日。
此事文渊必然知晓,也定然参与。他游说父亲不成,就动起了这般阴险的主意,难怪参与私贩粮草的恰好家族中不服他管束的那些刺头,也难怪他们能隐瞒这么久,他发现时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步律川如盯住猎物的豹子,步步紧逼:“明公子,明家的兴衰,系在你一人身上。”
明律苦笑:“明某还有第二个选择吗?”
“明公子果然爽快,那么,现在就请借明家的信物一用吧!放心,过后我自会奉还。”步律川伸了伸手,神态睥睨,那般理所当然,仿佛讨要的不是关系旁人家族安危的信物,而是自家的东西。
明律并未被他的气势压倒,傲然道:“明家之物绝无外借之理。”为了生存明家可以投效诚王,但如果这生存必须卑躬屈膝,任人鱼肉,那他宁可不要!
文渊出來打圆场:“将军,明贤侄是守信之人,他既然答应了我们就不会食言。还请将军看在我的份上,不要计较。”
步律川不屑地轻嗤一声:“既然如此,看在文先生的面上,东西我就不问你要了。可是做任何事情都有规矩,想要我把你当自己人,你还得立个投名状,让我们相信你不会背叛才是。”
明律咬牙忍着怒气,脸色难看:“这投名状是指什么?”
“杀了沐归晚!”
明律的怒气终于喷薄而出,他一字一顿地道:“将军详细灵通,不会不知道,沐大人于我有恩!”正是因为归晚的支持,他才顺利夺了明家的家主之位。也是归晚,在知道明家私贩军需出境之后,沒有敬而远之,甚至想伸手拉他一把,这份恩情,足够他永生铭记。
“恐怕这恩情明公子也只能下辈子报答了。”步律川一脸嘲讽。
明律睚眦欲裂,脸上的神情近乎狰狞:“恩将仇报,这般忘恩负义的小人,你肯放心作为盟友吗?”
步律川一脸嘲讽:“世上沒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相信这句话明公子比我更清楚。”他步律川虽是步家嫡系,有今日却是靠着真刀真枪闯出來的,对明家这些满身铜臭的商人,自然不屑一顾。在权势面前,任他再有钱,还不是叫他生就生,叫他死就死,他所需的只是明家的财富,根本就不怕明律背叛。
文渊上前打圆场:“将军,沐归晚是沐阁老最得意的小辈,也深受林相爱重,伤了她,沐家和林相岂肯善罢甘休?明家只是一届商人,若是与这两家对上……”
步律川轻轻笑道:“你不说我不说,谁又知道这沐归晚死在这羊公山中?沐家算什么,至于林千夜,恐怕他如今也是自身难保。何况,沒有半点风险的事,又怎能体现明公子的诚意呢?”
他似猫戏弄老鼠般充满恶意:“如何?明公子,是一个女人重要,还是明家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重要?”
明律挣扎良久,脸色惨白:“我是明家家主,沒有任何一个人的性命会比整个明家重要,”这句话,似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整个人都虚脱了。
“如此,我们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文渊叹了口气,避开了明律的目光,垂着头走了。当今陛下太过刚愎自用,而太子又太过宽和懦弱,这天下只有交到诚王的手上才是最明智的,江山易主,总是需要牺牲的。只是可惜了沐归晚,他怜惜她的才华,有心收为己用,终究拗不过步律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