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言,把方才在人堆里煽风点火的那些人给我揪出來。”归晚按了按额角,表情却带了几分漫不经心。
子言忧心地望了她一眼:“小姐,你现在……”小姐看起來一直是气定神闲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中气十足,可唯有他知道,从到码头开始,小姐就一直靠着他。她素來要强,若不是身体虚弱到了极点,是不会做出这样软弱的举动的。他不敢动啊。
“我沒事,那几个人不是普通百姓,他们煽动闹事,定是别有居心,你快去……”归晚推了推他,手上沒有多少力气。
李晏楼这才发现归晚的脸色青得可怕,唇上一点血色也无,她刚才一直都坐着,原來并不是刻意傲慢,而是身体不适?
子言一手扶住她,却是对一旁的泽云打了个眼色,泽云会意,几个起落便在人群中揪出了几个人,丢在了甲板上,一个是一身青衣的中年汉子,五大三粗的样子。一个是瘦瘦小小的老妇人,还有一个,是书生打扮的青年。
那甲板上尚未清除的尸首吓得他们手软发软,抖成了一团,那汉子和老妇人扑通一声跪下,连连求饶。倒是那青年书生有几分胆色,大声斥道:“你,我知道你,你是天下商会的会长沐归晚,你无缘无故地抓我们上來,到底是何居心?”
归晚的额上已沁出了点点冷汗,声音却是又清又冷:“是何居心?方才你们刻意煽动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跟官兵冲突又是何居心?”
那书生傲然站着,并不打算回答归晚的问題:“沐大人雪中送炭,叫人运了这些药物过來,我宣州百姓很是感激,但并不代表沐大人可以越俎代庖。这些事,本就是我宣州府的事,沐大人不是钦差,即便手持尚方宝剑,也无权插手我宣州之事,更何况是草菅这么多人命。”
他不惧生死的姿态倒叫众人觉得他十分有傲骨,对他的话也多了几分信服。他们确实很感激归晚送了这批药,也觉得这些官兵可恨,方才他们是真的恨不得杀了这群比强盗更可恨的恶人的。可是当归晚真的杀了这么多的人,他们又觉得不妥当了,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小老百姓,哪里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对归晚此举,是有些不赞同的。而今听这位书生这么一说,也觉得是归晚逾越了,更是觉得她心狠手辣,方才对归晚免费赠药的感激也淡了几分。
这是宣州之事,她一个外人,做到这般地步已是过了。归晚何尝不知?方才也不过是一时激愤,而今想來,倒是自己不是。她慢慢站起,只觉得一阵目眩,冲李晏楼点了点头:“李大人,我确实不宜越俎代庖,接下來的事,便麻烦你了。”
归晚不答,那书生更是得意,趁机道:“怎么不说话?莫非是心虚了?你少作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谁不知道沐家和步家素來不和,你此举不过是借机报复罢了。学生虽是名普通士子,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定会发动书院的同仁,参你一本!”
百姓们窃窃私语起來,这么说,归晚给他们赠医施药竟然是真的为了向他们市恩了?她是把他们当成了挡箭牌,到时候陛下追究起來,她就会拿他们当借口。
瞧,这就是人心啊,方才还对她感激涕零,现在不过是几句话,就对她质疑起來了。归晚微微冷笑,却是懒得解释,如今的她,只需求问心无愧,要这些虚名做什么?
倒是楚兰敏看不下去了,大声斥道:“越俎代庖?你们可知道这两船的药材值多少钱吗?整整六十万两!你们以为天下商会是真的财大气粗?商会刚刚稳定,还沒多少进项,这亏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填上,她这是担着天大的干系來救你们亲人的命!沐师姐若不是为了你们,何必脏了自己的手,叫自己沾了血腥?”
那书生大声反驳道:“说得好听!方才那步律正分明是有了退意了,沐大人何必咄咄逼人,赶尽杀绝呢?”
他这句话倒是问出了不少人的心声。
楚兰敏冷笑道:“若非如此,还有多少人会想要打这批药的主意?疫情汹涌,一刻都耽搁不得,可是,层层盘剥下來,等药到百姓手中时,他们还有命在吗?”
他这么一说,众人又觉得也在理,毕竟现在药物紧缺,那些达官贵人想要,他们能不先给吗?可是一想又不对……
“即便是为了震慑旁人,杀几个人也足够了,何必斩尽杀绝?”那书生继续咄咄逼人,“如今我们几个看出了她意图不轨,她把我们抓來,不是为了杀人灭口是什么?不过人在做,天在看,天理昭昭,我本就是为了公理而來,就算是掉脑袋,我还是那句话,我说的话丝毫沒有亏心!”
这几句话简直是掷地有声,不由得不叫人信服。更多质疑的目光望向了归晚。
是啊,即便是为了杀鸡儆猴,杀了步律正也就是了,何必斩尽杀绝呢?这也是楚兰敏的疑问,但他素來相信沐师姐这样做,自然有她的道理,他希冀地望着她,想让她做一个解释。
归晚摇了摇头,步律正他们來抢药,固然是本性贪婪,更是有人在背后操纵。步律正此人傲慢跋扈,要打发掉他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是黑羽军出面,以步家的护短,定是不问青红皂白地将场子找回來。届时,步家边军对上黑羽军,定然是一场大乱,这正是洛心等人求之不得的。到时若是他们乘机发难,恐怕这边城的防界就岌岌可危了。
她能怎么解释呢?如今瘟疫已让百信们人心惶惶,若是她再说一句城中还有乱党,瘟疫便是他们散播,不知道会生多少风波。所以,她只能背了这黑锅。只当是为了换得几日的安稳吧!反正她是将死之人,还要什么声望与前程?名声污了便污了。
楚兰敏希冀的目光渐渐地黯淡了下來,直至染上了一抹失望。
“老天爷,你张大眼睛看一看啊,这朝廷官员欺负人了啊……”那老妇人见局势对自己有利,眼珠子咕噜噜一转,腿一蹬,便改了跪姿,如簸箕一样伸着腿坐在甲板上大哭起來,一边哭一面拍着大腿,“朝廷命官草菅人命了啊……”
李晏楼轻咳了一声,问道:“可有人认识这三个人?”
对州牧大人,百姓还是尊重的,当下细细看了那三人,纷纷摇头。
“都沒有人认得吗?”
这下他们方才发现这三人并不是他们熟识的,倒像是凭空冒出來的一般。
李晏楼继续道:“到这码头上的乡亲们都是家里有人得了疫症,不得不來索要的。你们呢?家住何处,家里又是谁生病了呢?”
这一串的问題问下來,三人哑口无言。这下再不聪明的人也发现了其中有猫腻。
此时,早晨传旨的太监已是在两个小内侍的搀扶下颠颠地跑來,挤开人群见到这如修罗地狱般的场景,连声音都变了调:“这,这……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归晚叹了口气:“公公,你不必催促,我这就吩咐人打点行装,跟你一道回京。”
传旨太监大大松了口气,连连道:“那便好,那便好。”他不过是一个小小内侍,这不该招惹的事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沐师姐,这是……”楚兰敏叫住了她,面露迟疑,他想不通归晚为何会跟一个太监回京。
归晚淡淡笑道:“我身子不好,陛下下旨叫我回京修养一段。”
一般人,定然会以为她说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可楚兰敏是什么出身,他哪里不知道这回京修养是什么意思?陛下如果叫一个臣子回京修养,那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是给个高高的虚衔把人给圈起來,其二就是把人先骗回京治罪了。
“沐师姐,你不能回去!”楚兰敏只觉得一股悲凉之气从胸臆中奔涌而出,怪不得沐师姐方才面对那书生的刁难一句解释的话都沒有,她是不在意了,她定是觉得京师之行定是有來无回了,所以,她灰心了,也不想解释了。
她到了荀阳之后为百姓为商会做了多少实事,她每一个算计,每一个计策从都不是为了她自己。她辛苦创下了那样一个庞大的基业,她给商会建立了一个稳定而又前途光明的格局,却落得一个“回京荣养”的下场。这世间何其不公!
连李晏楼也是惊愕,沐归晚还太年轻,太青涩,有时候做事难免考虑不周,然她确实是一个懂得实实在在为百姓牟福,为苍生算计的人才。只要再让她历练上几年,她定然是出云国未來的栋梁,陛下竟然容不下她么?
“这位公子,这是陛下的旨意,沐大人是回去享福的,陛下还封了个郡主的封号呢!”传旨太监面对楚兰敏就沒有什么好声气了,他不认得的,想來不是什么大人物。他对沐归晚的无理容忍再三,还不是因为右相大人给她撑腰?
归晚摇了摇头,轻声对楚兰敏道:“你且放心,陛下他不会对我如何的,我毕竟是沐家的嫡女。在朝中也不是沒有人脉的。”
楚兰敏眼中划过伤痛,为何,为何沐师姐这样的好人要禁受这样不公的对待?
归晚见不得他那副样子,压低了声音轻轻一笑,眼中闪过一抹顽皮的意味:“我今天将步家军给得罪狠了,他们怕是想把我扒皮拆骨的心思都有了,我正好回京躲一躲。”
楚兰敏迟疑了一下,想想也只能如此:“那沐师姐保重。荀阳这边,师姐不必忧心,我会竭尽所能地照顾他们的。”沐师姐重情,能叫她挂心的大概就是她手下的那批管事了。
归晚微微点头,轻声道:“凤鸣,你只要顾好楚家就好,近日不要被陛下捉住把柄,知道吗?”话音未落却是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了下去。
“小姐……”
“沐师姐……”
“沐大人……”
子言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只觉得她的身子冷得如同冰块般,连唇上都透着青,可只是瞬间,便烫得如同一个巨大的铁炉,裸露在外的皮肤在眨眼间变得通红通红。
地狱花的毒压制不住,发作了!
“快,了了禅师现在何处?”他的声音透着从未有过的惊慌。
归晚的身子他再清楚不过,本就千疮百孔,前两日去请了了禅师时被困于阵中又耗损了无数心神,之后又被阵中的戾气所伤昏迷了整整一个日夜,前日了了禅师就说她如今已是油尽灯枯,这次昏迷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了了禅师现下在诚王的别院中。”
子言也顾不得叫人去请,抱起归晚就飞一般地往诚王别院而去,小姐,您千万不要有事啊。小姐!
突如其來的变故叫所有人措手不及,传旨太监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只留下李晏楼与错愕的百姓。李晏楼按了按眉心,认命地开始收拾残局,说到底,沐归晚是为了宣州百姓着想,虽行事激越了些,却是快刀斩乱麻,三两下将事情给理清楚了。他欠她一个人情。
半盏茶时间后,归晚便躺在了诚王府别院的厢房,林序和步星月也被惊动了。
了了禅师为归晚扎了针后略略净了净手,神色之中多了几分悲悯:“几日前我还说她尚有两个月的寿元,而今看來,却是只剩十五天不到了。为她准备后事吧!”
楚兰敏如遭重击,往后退了几步,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子言难以置信:“不到十五天?小姐早上还好好的。”
“怎么会好?她先前耗了太多的心神,又被戾气伤了脏腑,本该是疼得紧,她恐怕是一直强撑着,不叫你们瞧出來。想必今日昏倒之前又是伤了一番神,又兼之大悲大怒了吧?这般折腾下來,就是个好端端的人也会扛不住的。何况是她这样的?”
步星月心中一动,透过门缝望了望躺在床上的人,只看到深深的帐幔。
林序却是心中一恸,怅然若失,那样惊采绝艳的女子,竟是真的沒救了么?莫非,这就是红颜薄命,天妒英才?她是风氏的圣女令啊,她做了多少为国为民的事,竟是要这样顶着不是自己的名姓死去了么?她是那样傲气的人儿,她如此地热爱生命,她是那般努力,那般执着,即便是面对绝境也未曾露过半分软弱,再困厄的时候也一如天边最耀眼的星辰,而今,她终究是抵挡不住命运,要化作一抔黄土了么?天道何其不公!
传旨太监正好气喘吁吁地跑了进來,听了这话跌足大哭:“怎会,怎会如此?沐大人只有半个月的命了?这可叫咱家怎么跟陛下跟右相大人交代哟?”
子言被哭得心烦意乱:“闭嘴!”
传旨太监哪里顾得上他,自顾自地诉苦:“这,这可怎么好?陛下那边还好说,就是右相大人,他也会扒了咱家的皮的。”
子言却是一把抓住他,眸中微光闪动:“你说什么?这关右相大人什么事?”对,对啊,还有右相,他一定有办法的!小姐一定还有救的。
传旨太监被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样貌吓破了胆,磕磕巴巴道:“右相大人,右相大人曾与我说过,要沐大人速速上路,他在上京的必经之路上等她。”
子言一喜:“那还不快去备马车?”
了了却是摇头:“不可,她脏腑受伤颇重,此时万万不可移动她,至少得等到两日之后。”
子言嘶声道:“我怕來不及。”此去京城路远迢迢,不知道右相是在何处,若是赶不及,小姐她……
“若此时移动她,怕只会叫她伤得更重。”
了了说的是实情,子言也清楚:“公公可知道右相大人现在何处?”
传旨太监摇头:“右相大人并未明说,不过,临行前他倒是给了我一只信鸽。”
“那你快去给右相大人写信,跟他说我家小姐病重,让他速速赶过來。”
传旨太监迟疑:“不好吧?陛下都连发了五六道金牌催右相回京了。右相着实是沒空回來的。”
“只要是我家小姐的事,就是天塌下來了他也一定会赶來的!”子言沉声道,“你快去!”
楚兰敏也敲着边骨:“麻烦公公,姑且一试。”停了子言的话,他不是不心酸的,可是只要沐师姐能活着,她能活着怎样都好。
那可是陛下的金牌,可不是比天塌下來了更严重吗?传旨太监被他瞪得发憷,却是将信将疑:“好吧,咱家姑且一试,只是右相大人來与不來,却不关咱家的事了。”
不多时,一只信鸽从诚王府的别院中飞出,只是,飞了不到一里的地,便被人一箭射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