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福宁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不能告诉老爷太太,他理所应当地认为患病就要医治,要请郎中或者西医来。吴心绎情急之下对他扯谎:“如今七个府的老爷太太都在外头,你现在去请医生,重荣以后还如何执掌家业?“
谢福宁觉得不可思议:“大爷是老宅的长房嫡子,他只不过是得了病,如何影响到日后执掌家业了?大奶奶糊涂!眼下要救大爷的命才是最要紧的,我这就去报太太,给大爷请医生。”
他说着,抬脚便往外走,吴心绎心急如焚,竟然直接伸手去拽他:“你不能去!他立时变好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谢福宁惊讶地看着她:“大爷生病,大奶奶却不叫请医生,这是什么道理?”
他二人兀自争吵不休,杂乱的声音吵得谢怀安更加心烦意乱,他在椅子里挣扎,左右摇晃,竟然将一张太师椅带倒了,整个人向后仰着摔到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谢福宁和吴心绎都急着去扶他,没想到这声响动惊动了外头路过的小厮,推门来查探究竟,看到屋内境况,大喊一声“妈呀”,转头便跑了去二堂报谢道中:“老爷!老爷不好了!福大叔和大奶奶联合起来,要杀大爷呢!”
这句话惊得二堂里鸦雀无声,人人都暗道诡异。谢道中虽然震惊,但脸上却压住了什么情绪都没露出来,慢慢放下筷子,取了布巾擦嘴:“大过年胡言乱语,拉出去掌嘴。”
厅上伺候的小厮不敢怠慢,立刻将那人拉了出去。
谢道中像席上诸位笑了笑:“恐怕是内宅闹了点矛盾,诸位不必忧心,慢用就是,我去看看。”
谢修达开口:“道霆道璋,你跟你大哥一起去看看。”
谢道霆是谢修达的亲子,谢道璋是二府的老爷,谢家道字辈里,这三人都算是举足轻重的角色,谢修达如此安排,显然是打算帮谢道中堵其余族人的口,谢道中没有异议。但谢怀昌也在席上,一听小厮的禀报,当即吓出半身冷汗,心知定然是谢怀安烟瘾发作,便也赶紧跟了上去。
谢福宁还在角屋里,因为吴心绎对他说了实话,告诉他谢怀安并非癫痫,而是烟瘾发作,她来不及将来龙去脉细细叙说——况且她也不知道详细内情,只三言两语地解释:“去贵州的时候,被姓唐的暗算了。”
谢福宁当然明白这对夫妇苦心隐瞒的原因,癫痫可以请大夫,但抽大烟这是谢家家规明令禁止的。在大年三十的团圆饭里,当着谢家全族七府所有人,谢怀安染上烟瘾的事情一旦被捅出去,那他的确是再无面目执掌家业。
他深吸了一口气:“大奶奶,你先起来,不要哭,我们想想办法。”
吴心绎抽泣道:“那小厮恐怕已经报给老爷知道了。”
谢福宁凝神想了想:“不能让大爷呆在这,你把他解开,咱们俩把他架到内苑里去。”
吴心绎摇头:“不能解,连椅子一并抗吧。”
谢福宁瞧了谢怀安一眼,只见他双目圆睁,表情狰狞,却咬紧了牙关没有喊出来,显然神智还在,便走过去问:“大爷,我先能解开你的绳子吗?”
谢怀安摇了摇头,顿了顿,又点了下头。
谢福宁立刻上手去解那些布条,然而刚解开两条,谢道中三人便推门而入了:“谢福宁!”
谢福宁吓了一大跳,谢道中接着喝:“你在干什么!你跟吴氏,这是在干什么!”
被点名的两人双双跪下,不知该如何解释,便又将吴心绎先前扯得慌拉出来:“回老爷……大少爷这是……癫痫犯了!大奶奶不敢在这个关口惊动老爷,便只能出此下策……”
谢道中兄弟三人俱都大吃一惊,谢怀安竟然患有癫痫之症,这真是先前从无得知。
谢怀安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谢道中已经两三步赶过去,向来严肃的脸上竟然透出惊惶的神色,一叠声地唤他:“重荣,重荣?安儿?”
谢怀安不得不睁眼看他,一行泪从眼角滑出来,落进鬓发里。
谢道中伸手要将他塞口的布团取出,谢道璋赶紧阻止:“大哥不要!侄子这是癫痫,你贸然将布取了,他恐怕会咬到舌头。”
谢道中伸出去的手顿住,颓然落下,去握谢怀安的肩头:“他们说的是真的?你果真有癫痫?这是什么时候得的病,你怎么从来不跟为父说呢!”
吴心绎跪地而哭:“都是媳妇的错,都是媳妇的错,请父亲大人降罪。”
谢道中眼睛里竟然有泪光,他转向吴心绎,喝问道:“他是什么时候犯癫痫的,怎么会得上这种病?”
吴心绎张了张嘴:“回父亲大人,他是从贵州回来,就这样了……应当是在贵州……遇着了什么,他不肯说,媳妇也不敢问。”
谢道中紧咬牙关,两腮鼓起,沉默了一阵,重复道:“贵州?”
吴心绎垂泪道:“是,贵州。”
谢道中又问:“是卖给唐继尧的那批药品?”
吴心绎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是。”
谢道中咬牙切齿道:“唐继尧害我亲子!”
他说完这一句,又去怒视吴心绎:“为什么一早不告诉我!”
吴心绎道:“重荣怕您老担心,所以才秘而不宣,他这一年一直在沪上养病,本已经好了十之七八,但今日不知为何……”
“快请大夫!”谢道中咆哮起来,“还愣着干什么,去请大夫!谢福宁,你亲自去请,把镇江城里的好大夫,无论是中是洋,都给我请来!”
谢福宁领命而去,离开时看了吴心绎一眼,目带忧色。
屋里没有暖炉,寒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将每一张脸冻得都有些发青。外头起了喧哗,少时,秦夫人匆匆而入,口中还焦急问着:“这是怎么回事?”
她看到被绑在椅子上的谢怀安,带着哭腔惊呼一声,扑了过来:“我儿!我儿!你这是怎么了?是谁这么对你!”
谢道中向后跌坐,幸亏谢怀昌及时扶了他一把,才没有使他跌倒地上去:“好了,太太,你安静一些。”
秦夫人搂着谢怀安的头:“老爷,重荣这是怎么了?”
谢道中叹了口气:“他……他犯了癫痫……”
秦夫人张大嘴巴,短促地“啊”了一声:“怎么会……怎么会得了这个病?”
谢道中不欲让秦夫人知道个中缘由,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道:“多说无益,先不要动重荣,叫人把他抬到卧室去,我已经打发谢福宁亲自去请医生了。”
小厮涌进来,四人各携住太师椅的四腿,将谢怀安抬起来,送回内苑卧房。这里的变故二堂里人全知道了,少不得要亲去探视,在修达老太爷的安排下分了批,只准每个府里管事的老爷代表一府前去。
六府里香火断的早,过继了七府的谢怀克续谱,他便是七府管事老爷里唯一一个“怀”字小辈,跟着叔伯去探病的时候也轮不上他将话,只能在一旁默默看着。
医生已经来了,来了五个人,一摸脉问诊,就什么都明白了,但因为路上都被谢福宁隐晦地提示过,自然揣着明白装糊涂:“大爷这是癫痫犯了,皆因积劳,忧思过重而成,不打紧,吃几贴药,休养休养便好。”
谢道中得了这话,总算放下心来,出手便赏了大夫们一人一百块大洋,还留他们吃饭。
大夫们不敢久留,写了贴子便一个接一个告辞。谢怀安的烟瘾还没有过去,依然被捆在椅子上发抖、挣扎,吴心绎始终提心吊胆,觉得自鸣钟上的每一秒,都走得格外漫长。
谢怀克看出些端倪,但不敢确定,便向谢怀安走近两步,打算仔细端详。
吴心绎忽然横叉到他跟前:“复己,干什么?”
复己是谢怀克的字,他潸潸摸了摸鼻子:“我想看看大堂哥。”
吴心绎冷着脸道:“待他好了,自会让你看够。”
她的态度使得谢怀克疑心更重,退出去后还悄悄跟谢怀续道:“我看,怀安堂哥未必是癫痫。”
谢怀续语气犹疑地“嗯”了一声:“不是癫痫,那是什么?不是连大夫都来看过了吗?”
谢怀克笑了笑,更加神秘:“我看……是吸了大烟,烟瘾犯了!”
谢怀续大吃一惊:“这消息可不当胡说!”
谢怀克道:“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敢胡说?我见过抽大烟犯烟瘾的人,那脸色症状跟大堂哥一模一样。而且大堂嫂的态度也奇怪的很,我要去仔细看看,她反倒冷着脸将我训了一通,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谢怀续瞪着眼睛看他:“你敢确定?”
谢怀克仔细瞧了瞧他的表情,有点松动:“我……我不是很敢,我毕竟也没能看上几眼……”
谢怀续眉头紧锁,抬眼瞧了瞧厅里的叔伯兄弟们,低声道:“这事要是真的,那事情就大了,要不要……先告诉爷爷一声?”
谢怀克嗤笑一声:“你告诉爷爷,跟告诉整个家族有什么区别?”
他说着,忽然顿住嘴,惊讶地瞧着谢怀续:“哥,你不会是想……”
他现在是谢家纱厂的话事人,虽然上头还有谢怀安,但细节上的东西已经是他自己亲力亲为在管了,倘若眼下谢怀安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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